忽然想到今天早上她皺著眉頭說道:“這樣淒風苦雨的天氣,你也得跑那麼遠的路程,這真可厭呀!”我暗暗地微笑。她那裏曉得我正在憑窗賞玩沿途的風光呢?她或者以為我現在必定是哭喪著臉,像個到刑場的死囚,萬不會想到我正流連著這葉尚未凋,草已添黃的秋景。同情是難得的,就是錯誤的同情也是無妨,所以我就讓她老是這樣可憐著我的仆仆風塵罷;並且有時我有什麼逆意的事情,臉上露出不豫的顏色,可以借路中的辛苦來遮掩,免得她一再追究,最後說出真話,使她憑添了無數的愁緒。

其實我是個最喜歡在十丈紅塵裏奔走道路的人。我現在每天在路上的時間差不多總在兩點鍾以上,這是已經有好幾月了,我卻一點也不生厭,天天走上電車,老是好像開始蜜月旅行一樣。電車上和道路上的人們彼此多半是不相識的,所以大家都不大拿出假麵孔來,比不得講堂裏,宴會上,衙門裏的人們那樣彼此拚命地一味敷衍。公園,影戲院,遊戲場,館子裏麵的來客個個都是眉花眼笑的,最少也裝出那麼樣子,墓地,法庭,醫院,藥店的主顧全是眉頭皺了幾十紋的,這兩下都未免太單調了,使我們感到人世的平庸無味,車子裏麵和路上的人們卻具有萬般色相,你坐在車裏,隻要你睜大眼睛不停地觀察了卅分鍾,你差不多可以在所見的人們臉上看出人世一切的苦樂感覺同人心的種種情調。你坐在位子上默默地鑒賞,同車的客人們老實地讓你從他們的形色舉止上去推測他們的生平同當下的心境,外麵的行人一一現你眼前,你盡可恣意瞧著,他們並不會曉得,而且他們是這麼不斷地接連走過,你很可以拿他們來彼此比較,這種普通人的行列的確是比什麼賽會都有趣得多,路上源源不絕的行人可說是上帝設計的賽會,當然勝過了我們佳節時紅紅綠綠的玩意兒了。並且在路途中我們的心境是最宜於靜觀的,最能吸收外界的刺激的。我們通常總是有事幹,正經事也好,歪事也好,我們的的注意免不了特別集中在一點上,隻有路途中,尤其走熟了的長路,在未到目的地以前,我們的方寸是悠然的,不專注於一物,卻是無所不留神的,在匆匆忙忙的一生裏,我們此時才得好好地看一看人生的真況。所以無論從那一方麵說起,途中是認識人生最方便的地方。

車中,船上同人行道可說是人生博覽會的三張入場券,可惜許多人把它們當做廢紙,空走了一生的路。我們有一句古話:“讀萬卷書,行萬裏路”,所謂行萬裏路自然是指走遍名山大川,通都大邑,但是我覺換一個解釋也是可以。一條的路你來往走了幾萬遍,湊成了萬裏這個數目,隻要你真用了你的眼睛,你就可以算是懂得人生的人了。俗語說道:“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我們不幸未得入泮,隻好多走些路,來見見世麵罷!對於人生有了清澈的觀照,世上的榮辱禍福不足以擾亂內心的恬靜,我們的心靈因此可以獲到永久的自由,可見個個的路都是到自由的路,並不限於羅素先生所欽定的:所怕的就是麵壁參禪,目不窺路的人們,他們自甘淪落,不肯上路,的確是無法可辦。讀書是間接地去了解人生,走路是直接地去了解人生,一落言詮,便非真諦,所以我覺得萬卷書可以擱開不念,萬裏路非放步走去不可。

了解自然,便是非走路不可。但是我覺得有意的旅行到不如通常的走路那樣能與自然更見親密。旅行的人們心中隻惦著他的目的地,精神是緊張的。實在不宜於裕然地接受自然的美景。並且天下的風光是活的,並不拘拘於一穀一溪,一洞一岩,旅行的人們所看的卻多半是這些名聞四海的死景,人人莫名其妙地照例讚美的勝地。旅行的人們也隻得依樣葫蘆一番,做了萬古不移的傳統的奴隸。這又何苦呢?並且隻有自己發現出的美景對著我們才會有貼心的親切感覺,才會感動了整個心靈,而這些好景卻大抵是得之偶然的,絕不能強求。所以有時因公外出,在火車中所瞥見的田舍風光會深印在我們的心坎裏,而花了盤川,告了病假去賞玩的名勝倒隻是如煙如霧地浮動在記憶的海裏。今年的春天同秋天,我都去了一趟杭州,每天不是坐在劃子裏聽著舟子的調度,就是跑山,恭敬地聆著車夫的命令,一本薄薄的指南隱隱地含有無上的威權,等到把所謂勝景一一領略過了,重上火車,我的心好似去了重擔。當我再繼續過著我通常的機械生活,天天自由地東瞧西看,再也不怕受了舟子,車夫,遊侶的責備,再也沒有什麼應該非看不可的東西,我真快樂得幾乎發狂。西冷的景色自然是漸漸消失得無影無跡,可惜消失得太慢,起先還做了我幾個噩夢的背境。

當我夢到無私的車夫,帶我走著崎嶇難行的寶石山或者光滑不能住足的往龍井的石路,不管我怎樣求免,總是要迫我去看煙霞洞的煙霞同龍井的龍角。謝謝上帝,西湖已經不再浮現在我的夢中了。而我生平所最賞心的許多美景是從到西鄉的公共汽車的玻璃窗得來的。我坐在車裏,任它一上一下,一左一右地跳蕩,看著老看不完的十八世紀長篇小說,有時閉著書隨便望一望外麵天氣,忽然覺得青翠迎人,遍地散著香花,晴天現出不可描摹的藍色。我頓然感到春天已到大地,這時我真是神魂飛在九霄雲外了。再去細看一下,好景早已過去,剩下的是閘北汙穢的街道,明天再走到原地,一切雖然仍舊,總覺得有所不足,與昨天是不同的,於是乎那天的景色永留在我的心裏。甜蜜的東西看得太久了也會厭煩,真真的好景都該這樣一瞬即逝,永不重來。婚姻製度的最大毛病也就是在於日夕聚首:將一切好處都因為太熟而化成壞處了。此外在熱狂的夏天,風雪載途的冬季我也常常出乎意料地獲到不可名言的妙境,滋潤著我的心田。會心不遠,真是陸放翁所謂的“何處樓台無月明”。自己培養有一個易感的心境,那麼走路的確是了解自然的捷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