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回(3 / 3)

“是是是!大帥這是救命糧!”豐開生又謝揖又打千,高興得眉開眼笑,“隻是請快一點。這裏天天餓死人,隻剩下三千多人了……軍士們也隻剩了三千名,是柴軍門日夜督護守城,不然早就破了……”跟著福康安的王吉保這才明白,城中出去的援兵其實是餓得半死的人,也就原諒了他們增援不力。

豐開生陪著福康安一行來到荒榛滿目的縣衙,就在縣令起居的縣衙琴詒堂安頓了。福康安這才提起柴大紀,說道:“預先布置好了的,海軍門已經快馬報出去了,鹿耳門和台灣府現存文官,都到諸羅來會議。柴大紀是台灣總兵,台灣全局失陷,他責任不可推卸,但孤城堅守一年,敵人七倍兵力不能動搖,誌節和苦勞功勞也不可泯滅。他守城部署軍務,自然不能迎我。現在知會他,約束好行伍,來一趟,我和他談談。”

這是一對一輩子的老冤家了,當年在瓜洲渡驛站,柴大紀吃醉了酒,開罪了微服私行的福康安,拙著已經寫明。時至垂老幾十年,福康安就是胸量再窄,再能計較恩怨,那口子氣也早暖化了。本來事情若到此為止,柴大紀兵困、福康安來解圍,他親自到城口關防歡迎,也就罷了,福康安對城中軍民一念憐恤,自覺可以大度放柴大紀一馬,著縣令傳叫,老實跟來辭功服罪,不但無事,還可敘功,一天恩怨也可化解於無形。無奈前頭乾隆已經知道柴大紀孤軍堅守孤城,為堅兵士守城之誌,不但有旨表彰柴大紀“忠能俱全心如皎月”而且繼而下旨敘功,晉封柴大紀公爵,心中自有一份榮耀,現在聽“福公”傳叫,呼喝如同下隸,又說及台灣全局失陷責任。他極性高氣傲的人,官場升遷屢次被福康安說“此人不可重用”壓了又壓,早已積鬱含憤滿腔。連日感冒臥床高燒,再加上疲累得神思恍惚,餓火又中燒,越發火氣旺盛。聽了豐開生傳“大帥令旨”,眼一睖說道:“有什麼可談的?我已經老了,就等著死了!你去回複欽差,敵軍新敗,要嚴護城防,防止偷襲報複。今晚護衛大帥安全都是我的差使,後半夜看過城防,我再過去侍候。”

豐開生無奈,隻得又踅回衙門。軍民同守一城,平日爭搶口糧的事當然不少,老百姓餓死近半,軍隊好歹還有棉籽殼可食,原本也有些不和氣,聽了這話不受用,臉色也就不好看,隻揀著能說的回稟福康安道:“柴公爺說要維持城防,保護大帥安全,後半夜才能過來,請大帥鑒諒。”福康安聽他說“柴公爺”,心裏略不自在,但也沒想到還有那些話,因還有一大堆事要料理,也覺累上來,因笑道:“那就算了,他好好辦軍務,會議時再見吧。”倒是王吉保,原來和胡克敬是穿一條褲子還嫌肥的哥兒們,胡克敬是在金川戰場護他才中了流矢陣亡的,這檔子往事他心裏清清爽爽,對這個柴大紀從來也沒有好感。踹營增援不力他不高興也罷了,入城不見柴大紀來“護場子”更不是滋味,見又不奉召令,豐開生麵色言語有異,他有心的人已經瞧科不尷尬,拉了個背場問豐開生:“他到底是怎麼回事?”豐開生這場合便不肯替柴大紀瞞著,一五一十全兜了出去。王吉保聽著氣得臉發白,督促人趕緊給福康安造飯,趁著沒人,瘸著腿進來,跺腳臭罵:“他他媽真正的王八蛋,給臉不要臉!”

“你這是怎麼了?”福康安正磨墨,偏臉見王吉保進來開口就罵人,笑道,“哪個惹著你這猢猻了?”

“還不是姓柴的!我們跑一萬裏來給他解圍,要不然他這‘公爺’還不餓死去喂海王八?”王吉保氣咻咻說著,一字不漏把柴大紀原話傳給了福康安,又道:“早知是這麼個東西,方才大軍不整隊,進城搞亂我屠了這狗日的!”福康安此時已不是少年時躁性,極有耐心聽完,接著磨墨,漠然說道:“這事到此為止,你胡說亂道是幫倒忙,叫那個姓豐的進來問話,由我來料理。”

這就種下了柴大紀的死因。接連三天,台灣府的同知、逃亡縣令、縣丞、同知紛紛由兵丁護送來諸羅開會,福康安再不提柴大紀一個字。隻埋頭寫折子奏本,安排會議節要程序,派一千兵馬護送海蘭察至鹿耳門港,合大陸援兵五千進擊彰化。原駐鹿耳門的福建兵向鳳山運動,佯攻林爽文的老窠,造成鉗形攻勢掃蕩全台。臨會議這日,他照常起了個大早,在曦光中練了一趟太極拳,又丟了一陣石鎖,玩得興起時,那四十斤石鎖在他手中上下翻飛輕如羽毽,賀老六和一幹侍衛侍立在旁連聲喝彩:“好!”正熱鬧間,王吉保從前院進來稟道:“官員們都到了,請大帥過去訓示!”

“鹿耳門有消息沒有?”

“回大帥,平常來信都是午後。現在沒有。”

“再傳我的令箭給黃仕簡,增加二百枝火銃給他,嚴防敵軍偷襲台灣縣城。以前傳令他說什麼?”

“他說兵士們現在有吃的,林爽文來了,叫他有來無回!”

“八卦山方麵呢?”

“吳德貴今天早晨報說,請再增撥三千斤火藥。”

福康安站直了身子,揩揩額前的汗,又極仔細地放下了袍擺,扯直彈去灰土,舒舒服服打了個伸展,這才說道:“八卦山,我說過是杠杆撬東西的支點。現在我們已經撬翻了台灣全境,不必再專門看守這個支點。命令他的人馬全都開來諸羅,休整待命!”

“是!”王吉保直挺挺答道,“這要大帥手諭!”

“我這就給他。”福康安回身進房,就著昨晚的殘墨寫了手令遞給王吉保,皺了皺眉頭道:“你看看這院子像什麼樣子?中軍二百人不當班的,全都給我鏟草,把地掃幹淨。我們會議我們的,你們幹你們的!”王吉保忙答應著,福康安又問,“柴大紀來了沒有?”

“沒見他人。”王吉保木著臉道,“我問了他的兵——他們倒是按期來辦差——說柴公爺犯了痔瘡,還有老寒腿什麼的,遲一會兒再來。”

福康安不再說什麼,命王吉保出去傳令,從容地用青鹽擦牙漱口,又吃了幾塊點心,這才出到簽押房前院。前院卻甚是熱鬧,幾十個戈什哈士兵在灑掃庭除,鏟草割黃蒿,清理碎爛磚瓦還抓到一條冬眠的蛇,高興的、害怕的嘰哇大叫。幾十個官員都是亂起之後逃往台灣府和鹿耳門寄居的官員,自從遭難還從沒有見到衙門中有如此歡暢快樂的場景,都站在簽押房滴水簷階下笑著看。還是豐開生一轉眼見福康安從二門出來,忙道:“福帥來了,快迎!”

“給福大帥請安!”

“給福公爺請安!”

“給福四爺請安!”

……這些被喪亂戰火洗禮過的文官一旦回到官場,立刻恢複了原貌,或端莊或矜持或媚笑或微笑,有旗員有漢員有遠門套得上的奴才身份兒,各自身份不同,稱謂也就一毫不亂。福康安平抬手臂,含笑說道:“他們院裏清掃,我們屋裏會議。雖然聽著熱鬧,那是升平祥和氣象。你們瞧著比過年還要喜慶安逸,是不是?”

“是!”眾官笑著一齊恭敬答道。於是紛紛跟著福康安進了簽押房上首的議事廳——也就是戲上常見的大堂了。

官員們一年奔亡離散,各自分手寄人謀食,日日如驚弓之鳥。此刻乍然又聚官場,似乎人人都有恍若隔世之感,又像噩夢初醒,驚定思驚,感慨萬千,自己人又簇湊了一處,往日恩怨似也化解盡淨,患難相處,更有一份親近之情。眾人流淚拉手說話的、互相詢問別後光景的,述說逃難淒楚倉皇的……這都是人之常情,不必備細說得。直到福康安在上頭輕咳一聲,嗡嗡嚶嚶的會場才漸次雅靜下來。

“眾位,”福康安據案而坐,掃視會場一眼,神情變得安詳莊重,“大家自然都有許多感慨的,一言難盡哪!但現在有大事等著做,先辦大事,話留到以後說。連這個會議也不能搓繩子,我想了幾條,如無錯誤或補闕,早點散會,留任辦事,可成?”

“是!遵憲命!”

福康安穩穩神,沉著地說道:“八卦山一戰壯了我的軍威,高漲了我的士氣;諸羅一戰我原計劃是十天結束,結果隻用了八個時辰。”

會場上頓時輕輕起了一陣驚訝讚歎聲,但福康安的話很快又使會場入靜:“這自然是帝德君恩三軍用命,是皇上洪福齊天,社稷人民之福的緣故。有道是民有所願天必從之。是上蒼冥冥造化不許我中華分割!”

“諸羅一戰,局勢已轉而向我有利。”福康安說了慣常官場會議的“書帽兒”,轉向說實事,“我福康安戰不勝定局從來不輕言勝利。老實告訴大家,原來是想一年收複全台。現在看來,隻用半年就能廓清全宇。”在一片興奮的噪聲中,福康安提高了一點嗓門:“叫你們來幹什麼?安民。綏靖。生業。——三件大事。我的安民告示已經發出,我軍占領一地,該地民政長官立刻到任理事,也要出安民告示。

“一是不問從賊平民,不設盜戶看管約束,凡捉到天地會香堂堂主以上賊酋,一律按軍功給賞,本人犯事既往不咎。

“二是按內地辦法,以聲望素著的縉紳設置保甲,恢複鄉村建製,清理地方治安。

“三是大批糧食就要運到。登記人口造冊,要按戶發到賑糧。種糧、農具、畜力、草料……”他掰著手指一一詳明分列,一眼見一個紅頂子官員進了儀門,料是柴大紀,偏了偏臉隻作沒看見,接著說下去,“春耕要預備好,甘蔗、早玉米、紅薯——不能度了春荒備秋荒,凡收複失地的地方,如果地沒人種,人流亡、餓死,我就和你不客氣。完了——有什麼要說的,現在就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