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又失一正直臣子……”乾隆漫步散蕩著,目光幽幽看著地,又仰望湛藍的天空,似乎在告訴上蒼什麼,又像在詢問什麼答案,許久才道:“原想留給兒子用,所以朕沒有大用。可惜了的……叫紀昀給擬個諡號來。請你八爺給福康安寫信,關照一下家屬……”他像想起了什麼,又問道,“福康安要封王,你有什麼想頭?”
和珅眨巴著眼,一時揣不透乾隆的意思,試探著說道:“奴才是剛剛兒聽說。按福康安功勞這是天公地道。怕就是封得高了招人忌,於他反而不好。”
“管事兒才招人忌。所以朕始終沒讓他進軍機。”乾隆輕輕噓一口氣,“這是天意……有什麼法子?”說著,他的思緒又悠然轉回來,笑道,“記得朕說過給你的,台灣的事無虞,大定了,就要把禪位的事籌備起來。你是趙公元帥,隻有人求你,沒有你求人的,要謙和嚴謹些才好。自疑疑人,對景兒時候要吃虧。”
這是乾隆每次私下單獨召見都要吩咐的話,和珅早已聽得耳朵灌滿,仍笑著回道:“奴才謹記住了!——福康安在折子裏說,要在福建引進桑、麻、茶樹到台灣。還要在台灣製烏龍茶貢進來給主子。他要在台灣福建呆四年,親自搬一簍茶給主子呢!”
“你哪裏知道福康安!”乾隆笑道,“他文武全掛子的本事,心胸又高,慮事也細。不急於回京有個遜功避事的心思。他不能在台灣耽那多年日,就在內地,比如武昌、開封、洛陽的就好,哪裏有事就到哪——這麼著好。”思量著又道,“台灣烏龍茶,朕倒真想嚐嚐。你寫信給李侍堯。”
“者……奴才記住了。”
乾隆的旨意第二天就用廷寄發出去了。台灣雖然粗定,隻是城市已握入清軍之手,造反民軍被打散了,東一塊西一塊聚進山林成了山大王。朝廷連旨催促進剿,福康安就在台灣府城坐鎮指揮掃蕩,費盡力氣,前邊打下一鎮一鄉.後頭組建保甲,在叢林中艱難推進。文武軍政一齊來,饒是如此,至乾隆五十三年才終於在打鐵寮探明林爽文蹤跡。由蝦骨社、合歡社兩處出兵夾擊,又選屯練兵數百混跡入山為內應,打了三天,捉到了林爽文“朝臣”陳傳、何有誌、林琴、吳萬宗、賴其龍一夥。得知林爽文逃往老衢崎——此乃林爽文最後巢穴,又分南北兩路大肆搜剿,在一堆造糖廢甘蔗渣中搜出林爽文和他的大將軍莊大田。至此,這次震驚朝野的揭竿起義方完全撲滅。
柴大紀就這樣死定了。因為福康安的奏折要殺四人,刑部兵部的官員都明明白白,“福四爺最恨的”是柴大紀。常青自不必說,總督隻有“間接責任”,黃仕簡任承恩駐師大陸,“與台灣本土駐軍究屬有別”,議親議貴下來,這三人都是功臣後裔,而且黃仕簡與任承恩二人均“無子”,循興滅繼絕之理,非犯十惡不誅。惟獨柴大紀一條也占不上,守城有功丟地有罪、功罪相抵餘罪死不足恤。解京部議下來堂堂正正,常青革職罷官,其餘三人定的斬監候。一年之後甄別處情,黃任二人免決。隻柴大紀在劫難逃。乾隆五十三年秋九月十四,羈押在順天府的柴大紀被提刑官押赴柴市斬決。這日本來好好的晴日,突然濃雲密布雷電交加豪雨如注。非時風雨大作,自然有些街談巷議,說柴某臨刑之際仰首望天,號呼稱冤“庸帥(常青)無罪,畏戰苟活失城失地者無罪,惟我柴某死守孤城罪不容誅!好公道的天!”劊子手也流淚,說道:“柴爺,我隻能把活做得利索點——誰叫你做官朝中無人,又沒有個好爹呢?”後人有議及此事,以為福康安諸般軍務百無一失,收複台灣完全金甌厥功甚偉。若論胸襟度量,比之乃父傅恒相去就遠了。但此事若如乾隆皇帝清明在躬,不肯糊塗殺人,如何有這種顛倒是非之舉?
當下福康安封王詔旨發到,三軍將士踴躍歡騰,自海蘭察以下,賀老六、王吉保及侍衛戈什哈無不彈冠相慶。全軍放假三天。牛酒犒勞都安排在福州城郊,全城煙花火炮爆仗連放三日,縉紳耆老盈門恭賀,總督衙門設八十桌滿漢全席,與筵人員全都是流水出入,六十歲以上老人不但“恭與榮典”,還另外賞有酒、肉、香燭之類,俱各樂得歡天喜地。隻苦了李侍堯,忙得人仰馬翻,招呼了裏邊應酬外邊,吃過了喜酒再吃賀酒,跑過了城裏又到城外……他自己也是古稀老人了,一場忙碌下來竟累倒了。福康安在郊外大營也是各營串忙,安排水陸師駐紮營地防務,又送廣東廣西湘鄂川各地抽調來的軍士回營,頒賜獎銀撫慰傷號,弄得暈頭轉向。聽得李侍堯病臥,心裏更是張忙,委了海蘭察提調營務,自帶了劉保琪馬祥祖一幹人趕往總督衙門探病。早有戈什哈在儀門外,直接引他們到西花廳來見李侍堯。卻見李侍堯身上裹著一床夾被,坐在安樂椅上正在吃藥。
“你唬了我一跳!”福康安一進門便笑道,“我以為還不知怎麼不得了呢!看來不相幹的。”
李侍堯放下藥碗,笑了笑,意思還要起身相迎,福康安搶一步上去又扶他坐了,說道:“我封了這麼個王,名分上是高了,心裏拿你作朋友看,你還是你我還是我嘛!你跟著阿瑪打黑查山那辰光,我還在保姆懷裏呢!我心裏看你是我的老叔叔呢!”李侍堯看了看跟福康安的人,一笑說道:“原來是你們,返談店裏的老人兒。都是好相識了,請隨意坐,坐嘛!”福康安道:“戈什哈們都出去。保琪、同濟、祥祖坐!”三人這才微笑著坐了。李侍堯搖頭道:“我確實有病,也真的太累了——比打仗累啊……”他輕輕咳嗽幾聲,又自失地一笑。
福康安沒有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安慰道:“不妨的,也就這一陣子,過去就完了。你比我阿瑪身子骨硬朗,好好將息就成。我在條陳裏說的幾件大事,單台灣府裏辦不來的。可惜朝廷不許我在福州,不然我們一同做起來看!”說著一歎,又詫異道,“你好像還有什麼話?保琪他們也不是外人,若不方便,請他們回避,你暢開來談談。”
“沒有什麼不方便的。”李侍堯道,“你在台灣,我們幾個天天一處吃大鍋飯辦事,什麼話不說?有病是真的,想說說話也是真的。單是身上累也還罷了,從骨頭縫裏累到心裏,那滋味就難說了。”
福康安瞧瞧這個,看看那個,心中越發驚異不定,見幾個人都若有所思含笑不語,恍然說道:“啊……我明白了!原來你們幾個約好了的要誑我說話!”這幾個人都是幾經人世滄桑,電光石火中翻過筋鬥來的人,都深沉得波瀾不驚,隻是微笑。劉保琪道:“製台沒有約我們,可製台要說什麼,我們心裏有數。他大約要勸四爺急流勇退。他自己也要急流勇退的吧。”
“我已經奉到廷諭。”李侍堯道,“要調到兵部任尚書,兼任理藩院掌院大學士。”說完又補了一句,“聖旨還沒下,軍機處和毓慶宮都是這個意思,也就是下個月的事兒罷。”
福康安不禁錯愕,瞠目結舌說道:“如今這裏百廢待興事積如山,不會的吧?誰來接印?”
“大約是海寧。”李侍堯無所謂地說道。
“海寧?”
李侍堯篤定地點點頭。
“不成!”福康安掃視一眼花廳,“他敗壞福建吏治,發了財一走了之,我還要彈劾他呢!也好,我就在這裏,等著他來!”還想說什麼,目光一閃,收住了。又緩緩道:“又要下什麼雨,吹什麼風的,天剛放晴,老鱉就要反潭麼!”劉保琪接著他的話音說道:“學生沒住過返談店,他們兩個住過,”他用手指指惠同濟笑道,“當初賈士芳推過格,返談店還有五貴登科一場盛事,這倒不假。他們五人——曹錫寶氣死,方令誠氣瘋,吳省欽連連升官。一個老鱉反潭,人人俱不得安。”馬祥祖卻道:“他們拉你同去看望錢灃,幸虧你犯了瘧疾,就這樣,你在貴陽三元宮一囚半年,你還指望著人來救你。你沒有倒栽蔥就是好的!”
福康安聽他們說笑起初懵懂,他畢竟天分極高的人,倏地靈機一動已經明白:自己信任重用的人,不是傅府的老人就是與和珅作對的人!招降納叛的一夥湊集在福建,幹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偉業——這如何不招那些權傾朝野勢傾天下的人疾忌!!!一時間想到他晉封為有清自三藩之後頭一位功勳王爺,但覺腳下虛空得如萬丈深淵,心也一下子直落下去,竟一時呆住了!良久,喃喃自語說道:“我辭了三次的,萬歲爺知道我的心……”
“想和四爺說的就是這件事。”李侍堯見劉保琪掏煙,自己也掏出煙鬥,燃著了,慢吞吞說道,“我到北京其實就是榮養了,其實早年雄心壯誌,這會子都冰消瓦解。老了死了完事兒。四爺,你如今封王,已經是特出恩典——就算皇上信任你,皇上可已經是近八旬的老人了——您想想,跟著您的這一群,真正能打仗的,無論兩廣、川、鄂、湘調來的,還都是您帶過的兵……清軍官場敗壞,其實營務廢弛軍紀也敗壞。別的行伍一摧就垮,惟獨您的兵無堅不摧所向無敵!王爺,恕我直言,若是別的將軍,十個有十個也完了,若不是皇上信任,不賞之功硬賞你一個王爵。如此風標崖岸,誰能承受得住?”
這是透徹入骨的警醒語了,福康安早已聽得身心一陣陣發寒,他的心隨著李侍堯說話馳得更遠,想到傅門三世榮貴、忠誠報國軍法治府;想到顒琰多次說他“豪奢揮霍”,兵部人私議他養“驕兵悍將”;想到傅家奴才一個個都成了將軍、副將;想到每當父親冥壽,來赴筵的將軍黃燦燦一片都穿黃馬褂、馬鞭子放得一排排的威風貴盛場麵……他一陣膽怯,又一陣背若芒刺,冷汗已沁了出來。早年乾隆與母親的事他多年來也多少聽得一點宮裏含糊謠傳,這種事為子為臣不但不能信,更不敢想,更不必存這念頭了。此刻一下子都明白:這些知友比自己清醒,看得準而且看得遠!思量著,深長歎息一聲:“我一生恥於人言倚賴父祖功名博取功名,仗自己三尺劍立功名於當今,垂竹帛於後世。其實父親一直在庇佑著我,皇上一直在嗬護著我,我還以為是自己的能耐。皋陶,既明白了我就有辦法。”
四個人都注目著福康安不言語。
“我要上表請旨,”福康安臉色異常蒼白,聲音也微微有點顫抖,“父喪未除,我就去山東剿賊,沒有為父守靈,有虧人子之道。歸還兵權,解散府兵,舉家為老公爺守喪三年,然後我去奉天養病。我的王爵與開國諸東來之王有別,是守成有功封的。因此從我兒子開始要遞降,直到平常庶人為止。多年征戰,我的腰部受損,也有了痰喘的病,也該退下去休養了……”他不勝其力地又咳嗽了兩聲,才止定喘息。
幾個人原都是怕福康安知進不知退,驕縱傲上招來奇禍,沒想到他一下子就被刺癟了,癟得頹唐無氣,都覺得有點意外,正麵麵相覷,福康安又道:“其實你們這些話我心裏想了不止十遍了。我的想頭隻要我打勝仗,每戰必捷,朝廷用得著我就無妨,再就是人善遭欺,盛氣淩人些隻怕那些烏龜王八還怕些……唉,錯了,從頭到尾都不對頭啊……”
“王爺,沒想到你心境也是苦。”惠同濟說道,“但我還是覺得你彎子轉得太急。你一輩子都頤指氣使豪氣幹雲的,就有這想頭也要慢慢來。你並無危險也沒有把柄在人手中,福四爺還是福四爺嘛!”李侍堯笑道:“小惠說的是,是曆練了的人了。人若改常不病即亡,所以你不能變得太快。”
福康安此刻感念四人友情真是銘心刻骨,悵然一笑說道:“我都依諸位了。這麼說還有事可幹。海寧我不能讓他再來壞台灣,要上折阻他來閩。皋陶也不要急著回北京,把我折子裏說的幾件大事辦好再說!”他仰起身來:“湖廣不是又有天地會鬧事麼?我去坐鎮武昌,敉平了再回北京,先見見十五爺推誠談心,一步步退下來。”接著,扳著指頭數述台灣風土人情,何處可以植茶樹,哪裏可以栽桑麻,彼地能建市場,此方適宜建作坊……一直說到晚飯後又秉燭夜談,也不騎馬,竟打轎回營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