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2 / 3)

“當太上皇有什麼不好?”思春見乾隆神色鄭重,笑道,“唐明皇是個有福的,兒子孝順。”

“孝順。”乾隆麵無表情,“用了三千羽林軍。”

“那對的,怕路上有賊劫了老爺子吧!”

乾隆想正麵回答:“是為了挾製老爺子,防著老爺子再奪皇位。”嚅動了一下嘴唇,卻換了話題,喃喃說道:“這裏景色真美……朕從來沒留意過這樣兒的秋景,美得令人憂傷——淡雲秋樹、南苑西苑……真是太好了……我們再走動走動吧……”方欲起身,見和珅遠遠從南邊抄著方步過來,乾隆笑道,“他畢竟年輕些,走道兒能看出來。”見他近了,又問道,“怎麼去這麼久?”

“怎麼跟的人這麼少?老年人要多熱鬧些,也不怕皇上寂寞!”和珅走得身上一層微汗,給乾隆打千兒行禮起來,嗔著二春說道,“這地方也太荒涼了,散步也尋個好景致嘛!”“你懂什麼叫好景致?”乾隆說道,“這是朕的旨意,她們敢違?”和珅換了微笑,低聲道:“奴才也是關心主子麼!奴才去了清梵寺,又返回大內。大內都差不多走空了,跟嘉親王去迎福康安回來,軍機處就隻留了個劉墉當班,站著說了幾句苗疆的事,又到內務府催發侍候主子跟前的月例銀子。事兒也沒辦成,又惦記主子有事招呼就趕著騎馬回來了——幾年沒騎這畜牲,直犯生分尥蹶子,顛得腿疼呢!”

乾隆笑了一下:“福康安若是皇室宗親,論功勞可以給他個鐵帽子王的。嘉親王是代朕出迎,自然要熱鬧風光些。如今傳位嘉親王已經是不宣之秘。明天就要在勤政殿公布詔書冊封太子,明年正月初一朕就遜位禪讓,他就是當今,人心趨炎附勢也是尋常事。這都是你不讀史書的過。你下去讀讀司馬遷的《廉頗藺相如列傳》。”他頓了一頓又道,“朕料福康安念朕,顒琰今兒也沒過來,必定一同進來的——叫他們把台灣進的新茶送過來,朕還沒有吃過呢!”

“奴才就是為這事去的內務府。”和珅笑道,“今兒的玉泉水還沒送過來,還有新茶,奴才還指望著主子賞一點呢!管茶庫的掌事太監去了潞河驛,禦膳房總管派人催去了,奴才惦著主子這就先過來……主子愛這裏,就在這裏悠悠。奴才去去就來。”見乾隆微笑點頭,和珅才跪辭了。

乾隆這才起身,走了幾步,覺得腿膝有點酸脹,命二春一邊一個攙扶著慢慢散步,不住地感喟:“老了,老了……再不是金戈鐵馬射熊射虎那辰光了……”懷春和思春都無可深勸。她們自也有一份難以啟齒的隱衷:皇後雖然廢死,沒人再來整治作踐她們,但她們名義上隻是個不倫不類的“才人”,是女官又是宮人,像嬪妃又沒有嬪妃位子,年輕輕的閉鎖深宮,又沒有子息,這位老朽皇帝一旦駕崩,再去依托誰呢?口中各自勸著“皇上還成,皇上不老”,聲音已帶了哽咽。三人扶將著在老樹秋草間徘徊遣懷間,思春眼尖,遙指著南邊寬道說道:“有人過來了,那不是十五爺?……那是……?”

“福康安!”乾隆也認了出來,笑道,“這裏草太深,咱們也轉悠夠了,到那邊見他們。”

……福康安是從顒琰處一同來的。挨了顒琰一通訓斥,他反而覺得輕鬆了許多。

起初到澹寧居顒琰辦事書房,顒琰還是很客氣,仍是那副淡淡的笑容,隻是問起居,問家中有什麼難處,又說福靈安在外當巡撫口碑還好。他這樣不鹹不淡,福康安想尋出由頭“交心”也難開口。思量著還是從親情上頭說容易,因道:“奴才已經聽說十五爺要當太子。明年改元,皇上遜位,您就要禦極君臨。這些日子,這些年,奴才越來越覺得自己無能,活得不地道。”

“你這是怎麼說?”顒琰看著紙扇,笑著轉過臉來,“誰敢說你無能?我還不知道你?能讀書能出兵,全掛子的本事嘛!皇上和我都信的過,怎麼又說這個話?”

“奴才想想,反躬自省。略能帶兵是真的,書,都讀到狗肚子裏了。”福康安搖頭歎息,說道,“就是帶兵,也全仗著皇上和十五爺的信任,軍需待遇和兆惠海蘭察他們不可同日而語。奴才錯就錯在把功勞能耐都算到自己賬上,顧盼自雄,眼裏心裏隻是個顯擺。守禮,也是循了聖人教誨不敢為非,替自己替部下門人奴才想的太多了……奴才常常跟府裏下人說,什麼叫忠?就是要有心,心中隻有主子沒有自己!教下頭是這樣,想自己也是皇上奴才這一條就少了。”說罷長歎一聲,“這是奴才幾年讀書養氣的心得,未必說的全。想起阿瑪額娘的教誨,想起當年魏娘娘教我識字,給我鉸鞋樣子……都是恍然如夢——真的,什麼都不必說了,總之是糊塗罷了。”

顒琰起初隻作無心,擺弄著手中素紙扇子靜聽,偶爾還頷首微笑,聽著他是真情認錯服低,又提起兩家上代恩義情分,不禁慢慢入心動情動容,想說幾句溫存話,臨出口改了主意,把手中扇子慢慢折起放下了,說道:“本來這些話,將來有機會說的。你現在說了,我很為你欣慰。我和王師傅他們閑常議論過你——能耐是有的,但有豪門公子哥兒性情,送你‘驕縱’二字大約不為冤枉了你。”

他口氣淡淡如水,考語卻下得很重,似笑不笑隻是把玩那扇子。若在昔年早日,福康安早就跳起來回駁了,但此刻卻是真的認了,隻是低頭,誠摯地說道:“十五爺是真的斥我,我也是真心認了,不但驕縱而且有時狂妄!年輕讀書時我就說過,‘論讀書寫文章,阿哥們都和我一處,誰還不知道誰?八爺就詩詞我還服些,就十五爺,一篇書要溫習幾天才會背’——這不是患了痰症風疾麼?”

“錢灃的死,我查過了,沒你的事。”顒琰平靜地說著,輕輕把扇子丟下,“因為當時你在洛陽嘛。有人疑心小人害的他了——所以要查。但有人說紀昀被黜,有你的份;還有,福靈安黨附朝廷大員,恐怕也是真的。忠,隻有一個心,像你這樣身份地位,放縱兄弟去捧人的臭腳應該麼?”

福康安嚇了一跳,忙道:“十五爺這話,足見還是信任我。紀昀被黜,是和珅到山東,我心裏恨於敏中,叫他狠狠整,誰知他連紀昀的過錯都抖落出來……福靈安黨附的大臣,奴才也聽說過,但奴才們分居已經多年,又常年在外,有失兄弟通氣教訓,這是實話。”不知是怕還是心有委屈,福康安說著,已迸出淚花。

“你手腳也太大方。”顒琰毫無表情,像在議論別人,侃侃說道,“金川是七千萬吧?台灣又是一千多萬。重賞之下必有勇夫是對的,可總要有個尺度分寸吧!嗯……這次出兵後藏,我看還是不錯的,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噢!”

這話福康安打心底裏不服。但此時不服更待何時?他覺得再坐著對話已不合宜,起身小心說道:“總之都打驕縱狂妄目中無人這個病根上起來。我雖封王,心裏還拿皇上和十五爺當主子。這話早年爺要說出來,我必定駁回,如今是口服心也服了!”

“我們表兄弟交心,就是朋友相處,規之於義麼!何必這樣呢?”看著這位一世不肯服人,桀驁不馴的勳貴軟軟的低頭,顒琰心裏突然得到極大的滿足,“你的功勞我沒說,其實記得也結實著的。皇太子是這樣,將來無論怎樣也還是這樣。不要疑人也不自疑,我毫無難為你的意思。”說著掏出表來看看,一笑說道,“今兒談的很好。我們抽時辰再論——走。”他用手輕輕拍拍福康安肩頭,“你這功臣王還沒見萬歲爺呢!咱們一道去……”

……

乾隆哪裏知道這個凱旋得勝的將軍王爺剛才和兒子有這一番極為別致的晤對?見他們腳步輕快聯袂近來,笑著站住了,道:“好啊!福康安又打勝仗回來了……你們一道來了,好啊……”

“阿瑪安樂!”顒琰見兩個美人攙著乾隆一臉喜色站著,他此刻心境卻也甚是高興,搶上幾步道:“兒子來攙你……”到思春一邊插手入臂替換了下來。思春覺得他插手交接間微微挨了自己手腕一下,若有若無的,卻甚是明白,不禁騰地臉一紅,退到一邊兀自心頭突突亂跳,偷看一眼這位明日就要冊封太子的親王,又低下了頭。懷春也撤開了手退下,見思春神色突然有些異樣,倒一時不得其解。顒琰卻一如平日一本正經,架著乾隆道:“皇上怎麼到了這裏,北邊過來的穿林風兒,小心吹涼著了。”福康安早趨蹌幾步伏地泥首叩頭,一頭是心情暫得舒緩,一頭見乾隆蒼老另有一種傷懷,還有一份說不清楚的惆悵酸澀……都湧上心頭,撲地叩頭哽咽道:“奴才……又見到老主子了……”

乾隆卻萬不能理會四人此時四樣複雜之極的心境,嗬嗬笑著虛抬手叫福康安:“起來起來,你和琰兒攙朕到澹寧居行宮裏說話……”那邊太監卜智見這裏情形,早招呼了一群太監、宮女、諳達、嬤嬤過來侍候。懷春思春不宜再跟著,不言聲蹲福兒辭駕回去,各自去想心事不提。乾隆一邊走,聽顒琰說已在書房和福康安見過,似乎怔了一下,旋即說道:“朕也想和你兄弟們談談,他們說有好茶葉貢進來,福康安叨光也嚐嚐新兒……”

新烏龍茶已經送來了。三人進澹寧居殿時就看見幾個太監拆茶簍封口的明黃簽兒。都沒理會就進了殿。乾隆甚有興致,一邊連聲命“煽火沏茶”,一邊笑道:“顒琰陪朕坐,福康安坐對麵瓷墩子上頭——先喝點陳茶吧!”

“是!”兩個人一齊躬身答道。

“還是殿裏暖和。”乾隆親切地看著福康安,又看一眼顒琰,揉了揉膝頭又放下了手,正容說道,“朕用旨催你,是為了趕好日子。如今雖沒有明詔,軍機處,禮部、六部都連明徹夜忙大事,天下人心裏也都知道了。明日是辛亥日,是顒琰數格裏最好的黃道吉日。朕要升勤政殿,召見皇子、皇孫、王、公、大臣宣示,立顒琰為皇太子。”他略頓了一下,又對顒琰道,“明年正月初一,遍拜堂子、奉先殿、壽皇殿。你要當皇帝。雖然是內禪,年號要公布,改元為嘉慶皇帝——和你的親王封號一樣。”

一抹微紅的血色湧上來,顒琰覺得一股熱烘烘的氣自丹田拱上,還有一份莫名其妙的惶恐、不安、激動、興奮、莊嚴、自豪種種情愫在心頭縈繞。他想用王爾烈講的“凜凜正氣”賦於流形充實自己,也想用孟子的“浩然”正氣扶自家一把,但不中用,隻合用平常人的耐性硬壓了,暗說“我還什麼都不是。親王而已”——這麼使自己平靜下來,欠身說道:“兒子德能難追皇阿瑪萬一。兒子每次聽阿瑪說起,總覺得背若芒刺……父親已經幾次教訓,兒子不敢再辭。但皇阿瑪一日在世,兒子一惟皇阿瑪為天下之主,永不自專!這裏有福康安在,有他為證,兒子日夕祈祝皇阿瑪龍體康泰,兒子即在位,心中也有個依托……祈阿瑪垂鑒兒子的心!”福康安忙也道:“十五爺孝心可通上天九幽,奴才可以為證!”

“你當皇帝,不是朕一朝一夕所思的了。”乾隆說道,“打從你生下來就有異秉,這個事老十貝勒府的老人都曉得。送你幾次出巡,還有你們兄弟各自辦差,朕就有考察曆練的深意。明天起你就是太子,朕原也有些體己話要私下和你講——福康安不要辭去,朕看你也如同自己兒子,信得及你。”

福康安坐定了身子,目不轉睛地盯著乾隆,心裏忐忑不定,不知他要說什麼話。乾隆卻一時沒有開口,許久才道:“用人行政,朕已幾次說過了。你講孝道,這是治國忠義之本,朕也放心的……”他又頓住,仿佛在斟酌選擇詞句,終於直來直去問道:“你——是不是要殺和珅?”

就如一聲平地霹靂,福康安被震得身上一個激靈,目瞪口呆盯緊了顒琰!

這是隱在顒琰心靈最深處的一片心機,他說過一些對和珅不滿的話,也時有微加表揚的話,這念頭卻連最親近的王府心腹都沒說過。乾隆陡地問出來,也震得他心猛地一顫,佯作思忖才使自己略平靜了點,誠懇地說道:“兒子有時獨自思量,心裏看他是個小人,殺他的念頭也有過。但他沒有可殺的罪,這要公道處置,又想他是父皇起用信任的,不能由著性子胡亂入人以罪。阿瑪說的話,處事光明正大,不能以我之好惡決人之生死,那就是昏了。為臣是昏聵,為君,是昏君。”他抿了抿嘴,“他隻要安分循禮,兒子永不動這念頭。”

“和珅這人軍政民政大事是做不來的。”乾隆說道,“你讓他學福康安帶兵,或學紀昀做學問文章、劉墉忠勤辦事,就是殺了他他也不成。但他能理財,千賬萬賬算不糊塗,這是他一長,晚年朕信用他,是他能揣摩朕老年人心事,是代你盡了孝。所以他有些毛病你看不慣,還是不要殺他。”他仰臉籲了一口氣,說道,“就是小人也罷。齊景公用晏子,也用梁丘據。這是人君度量。你生性深沉,他佻脫,不要因人而廢……”

“哪裏……兒子不敢擬比父皇度量。”顒琰賠笑,說道,“但兒子也不至於無端殺人的……”

“現在不要說,對誰都不要說起。”乾隆看一眼福康安,“明年登位,布新不忘舊,你到時候可以與和珅,還有幾位軍機各自談談。”

說話間,新茶已經沏上來。顒琰還在說“斷不為不忠不孝之舉,使阿瑪晚年傷懷”,乾隆止住了他,說道:“朕說的是度量要寬宏,不是疑你。這件事就此不提。”看太監沏好了,吩咐道,“給你十五爺和福爺端上——這茶要稍涼一涼,色味才能醇正。”

君臣三人看著微微冒著熱氣的茶碗隨意說笑,福康安揀著軍中兵士軍官的軼聞笑話說給二人取樂。一時看那茶成絳褐色,才同時端碗品嚐。

乾隆呷了一口,似乎不信,又呷了一口,一笑把碗放下了。福康安也呷一口,舌尖舐了一片茶葉,品嚼著,偷覷了一眼顒琰。顒琰也取碗,啜吸了一下,臉色一怔,隨即平和,似乎不甘心,又喝了一小口,放下了碗。

三個人都是品茶高手,雨水、雪水、惠泉、虎跑、玉泉……什麼水到口便知:這水是玉泉山水的是不假,但茶葉卻是春茶!春茶也不是劣茶。但現在是秋天,貢的是新秋新茶,茶葉茶水盡自清香甘口回味雋永。卻沒有那份鮮嫩醇烈!雖仍是好茶,萬難比得上方才潞河驛吃的那份清冽宜人……都明白是假的,卻也都明白不能說破了,隻沉默了少許時辰,福康安心慌意亂地說道:“好茶,謝萬歲賞!”咕咕地喝盡了那碗。

“好茶!”顒琰不勝苦澀地一笑,喝了少半碗就放下了。

“嗯……”乾隆又喝了一小口,慢慢放下了碗,勉強笑道,“你們都說好,朕看也不錯。福康安還沒回家吧?回去看看吧。這茶雖好,喝多了朕更難入眠。還要睡一會兒呢!琰兒也跪安吧……”

顒琰仍和福康安一同跪辭出來,一出垂花門,他的臉色就陰沉下來,腳步叮叮走得飛快,福康安情知他已心中大怒,生怕和自己發作,幾乎小跑著跟在旁邊。待出了花籬,顒琰見內務府的趙懷誠指揮著太監打掃落葉,忽地站住了腳,招手叫過他來,強笑著轉過臉對福康安道:“你先安置吧,回頭我們再說話。”

“喳!”福康安緊繃繃的心略鬆了一點,如蒙大赦地打了個千,裝著從容退了出去。

……這一夜福康安沒有好睡,沒有叫福晉也沒有叫側福晉,自個在傅恒府花園聽秋蟲唧鳴,大睜著眼想事情——潞河驛的是新茶,乾隆本人卻是陳茶!還沒有當太子,人心都變了,連執政六十年威靈赫赫的乾隆都敢怠慢!這裏頭的人事太繁複了。他一夜想得眼發青也還是個懵懂惶懼。

第二天是九月初三辛亥日,天氣不好,陰上來了,卻沒有雨,太子冊封大典仍舊如儀辦理。所有軍機部院大臣,誰也不曉得昨天微妙的一幕,俱各歡天喜地站在天街觀禮。福康安位在王爵,心神恍惚地看著顒琰,自己隨班,也看品級山前百官一個個神情雍穆,隨儀節鷺行鶴步莊重行禮,但覺這巍峨宮闕之下,人人心裏一把鋸,一把算盤,秉風雷之性懷刀斧之心,卻又具菩薩之相。他異樣奇怪,自己自幼就在這堆人中廝混,怎麼到今天才明白過來?……神思恍惚著,忽聽景陽鍾洪亮地響起,這才憬悟回來,聽讚禮官唱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