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黃昏。夕陽豔麗,彩霞滿天。仇天鵬從合芳齋的後巷中衝出來,沿著已被夕陽映紅的街道大步前行!
他一定要在月亮升起前找回一條緞帶,今夜的決戰,他絕不能置身事外。絕不能!
因為鬼手是他的兄弟,因為他發現,就在今夜的圓月下,就在他們的決戰之時,必定會有件驚人的事發生,甚至比這次決戰更驚人。
已送出去的緞帶,當然不能再要回來,可是被偷走的緞帶就不同了,被人偷走的東西不但可以要回來,也可以偷回來,甚至可以搶回來。他已決定不擇手段。現在惟一的問題是,要怎麼才能找到慕容雅雲!
這個人就像是風一樣,也許比風更不可捉摸,不想找他的人,雖然常常會遇見他,想找他的人,卻永遠也找不到。
幸好仇天鵬總算有條線索,他還記得慕容雅雲剛才是從一家藥材鋪走出來的,那家藥材鋪的字號是“老慶餘堂”。
慕容雅雲一向無病無痛,比大多數被他害過的人都健康得多,當然不會去買藥吃。他既然是從一家藥鋪走出來的,這家藥鋪就多多少少總跟他有點關係。
“老慶餘堂”的金字招牌,在夕陽下閃閃的發著光,一個孩子站在門口踢毽子,看見仇天鵬走過來,就立刻把兩根手指伸進嘴裏,打了個呼哨。街前街後,左鄰右舍,忽然間就有十來個孩子奔了出來,看著仇天鵬嘻嘻的笑。
他們還認得仇天鵬,當然也還記得那首可以把人氣死,又可以把人笑死的兒歌。
陸小鳳也在笑,他以為這些孩子一定又準備唱了。
誰知孩子們竟拍手高歌:“天鵬不是鵬,是個大臭蟲,臭蟲腦袋尖,專門會鑽洞,洞裏狗拉屎,他就吃狗屎,狗屎一吃一大堆,臭蟲吃了也會飛。”
這是什麼詞兒?簡直不像話。
仇天鵬又好笑,又好氣,卻忘了他編的詞兒也並不比這些詞兒高明,也很不像話。
他當然知道是誰編的,慕容雅雲顯然又來過這裏。
好不容易等到這些孩子停住了口,他立刻問道:“那個白頭發的老頭子是不是又來過了?”
孩子們點著頭,搶著道:“這首歌就是他教我們唱的,他說你最喜歡聽這首歌了,我們若是唱得好,你一定會買糖給我們吃。”
仇天鵬的肚子又幾乎要被氣破,挨了罵之後,還要買糖請客,這種事有誰肯做?
孩子們眨著大眼睛,又在問:“我們唱得好不好?”
仇天鵬隻有點點頭道:“好,好極了。”
孩子們道:“你買不買糖給我們吃?”
仇天鵬歎了口氣,苦笑道:“我買,當然買。”
沒有人肯做的事,仇天鵬卻往往會肯的,他怎麼能讓這些天真的孩子們失望?他果然立刻就去買糖,買了好多好多糖,看見孩子們拍手歡呼,他自己心裏也覺得甜甜的,比吃了三百八十斤糖還甜。
孩子們拉著他的衣角,歡呼著道:“那老公公說的不錯,大叔你果然是個好人。”
仇天鵬很奇怪,道:“他居然會說我是好人?”
孩子們道:“他說你小的時候就很乖。”
仇天鵬更奇怪,道:“他怎麼知道我小時候乖不乖?”
孩子們道:“他看著你從小長到大,還抱你撒過尿,他當然知道。”
仇天鵬恨得牙癢癢的,隻恨不得把那猴精用繩子綁起來,用毛竹板子重重的打。
孩子們道:“那老公公剛才還在這裏,大叔你若早來一步,說不定就遇上他了。”
仇天鵬道:“現在他的人呢?”
孩子們道:“又飛了,飛得好高好高,大叔你飛得有沒有他高?”
仇天鵬拍拍衣襟,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你們現在最好看著我,看看是誰飛得高。”
慕容雅雲既然已不在這裏,他也準備飛了。
誰知孩子們卻又在搶著道:“大叔你慢點走,我們還有件事忘了告訴你。”
“什麼事?”
“那老公公留了個小包在這裏,你請我們吃糖,他就叫我們把這小包交給你,你若不請,他就叫我們把這小包丟到陰溝裏去。”
一個跑得最快的孩子,已跑回藥材鋪,提了個小包袱出來,陸小鳳做夢也沒有想到,包袱裏包著的,竟是兩條緞帶。
緞帶在夕陽下看來已變成了紅的,除了緞帶之外,還有張紙條:“偷你一條,還你兩條,我是猴精,你是臭蟲,你打我屁股,我請你吃屎。”
仇天鵬笑了,大笑:“這小子果然從來也不肯吃虧。”他既然已將緞帶偷走了,為什麼又送了回來?還有一條緞帶是哪裏來的?
這些問題仇天鵬都沒有去想,看見了這兩條踏破鐵鞋無覓處的緞帶,居然一點功夫都不花就到了他手裏,他簡直比孩子看見糖還高興:“你們看著,是誰飛得高?”
他大笑著,淩空翻了三個跟鬥,掠上屋脊,隻聽孩子們在下麵拍手歡呼:“是你飛得高,比那老公公還高!”
孩子們眼明嘴快,說的話當然絕不會假。仇天鵬心裏更愉快,隻覺得身子輕飄飄的,就好像長了雙翅膀一樣,幾乎已可飛到月亮裏去了。
月亮雖然還沒有升起,夕陽卻已看不見了。
夕陽西下,夜色漸臨,仇天鵬又從後巷溜回了合芳齋,窗子裏已亮起燈,燈光柔和而安靜,窗子是開著的,從花叢間遠遠的看過去,就可以看見孫秀青和歐陽情。
她們都是非常美麗的女人,在燈下看來更美,可是她們臉上,卻帶著種說不出的悲傷,連燈光都仿佛也變得很淒涼,鬼手莫非已走了?
他當然已走了,屋子裏隻有這盞孤燈陪伴著她們。門也是虛掩著的,仇天鵬居然忘了敲門,他心裏也很沉重,鬼手是什麼時候走的?
仇天鵬想問,卻沒有問,他不敢問,也不忍問。桌上有三隻空杯,一壺酒,他自己倒了一杯,慢慢地喝下去,又倒了一杯,很快的喝下去。
唐芸彤忽然道:“他走了。”
仇天鵬道:“我知道。”
唐芸彤道:“他說要提早一點走,先出城去,再從城外進來,讓別人認為他一直都是不在京城裏!”
仇天鵬道:“我明白。”
唐芸彤道:“他希望你也快點去,因為他……他沒有別的朋友。”
仇天鵬說不出話了,唐芸彤也沒有再說什麼,轉過頭,凝視著窗外的夜色。夜色更深,一輪圓月已慢慢地升起,風也漸漸地涼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唐芸彤才輕輕地說道:“今天的夕陽很美,比平時美得多,可是很快就看不見了。”她閉上眼睛,淚珠已落,又過了很久,才接著道:“美麗的事,為什麼總是分外短暫?為什麼總是不肯在人間多留片刻?”
她是問蒼天?還是在問仇天鵬?陸小鳳實在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這問題根本就沒有人能回答。
他又喝了杯酒,才勉強笑了笑,道:“我也走了,我一定會把他帶回來!”
他不敢再說別的話,也不敢去看歐陽情!多出來的一條緞帶,他本來是準備給甜甜的,讓她也去看看那百年難遇的決戰。
可是現在他連提都沒有提起這件事。他知道歐陽情一定會留下來陪著唐芸彤,他了解唐芸彤的心情,那絕不是焦急、恐懼、悲傷……這些話所能形容的。現在他惟一的希望,就是真的能把鬼手帶回來。
他正準備走出去的時候,甜甜忽然拉住了他的手,他回過頭,就看見了她的眼睛,眼睛裏已有了淚光,就算是呆子,也應該看得出她的關懷和情意。仇天鵬當然也看得出來,卻幾乎不能相信——現在看著他的這個甜甜,真的就是剛才那個冷冰冰的甜甜!
她為什麼忽然變了?直到現在,陸小鳳才發現自己對女人的了解,實在少得可憐。
幸好他總算知道,一個女人若是真的討厭一個男人,絕不會用這種眼色看他,更不會拉他的手。
她的手冰冷,卻握得很用力。因為她也直到現在才了解,一個女人失去她心愛的男人時,是多麼痛苦和悲哀。
兩個人就這麼樣互相凝視著,過了很久,甜甜才輕輕地問道:“你也會回來?”
仇天鵬道:“我一定會回來!”
甜甜道:“一定?”
仇天鵬道:“一定!”
甜甜垂下頭,終於慢慢地放開了他的手,道:“我等你。”
我等你。一個男人若是知道有個女人在等著他,那種感覺絕不是任何事所能代替的。
我等你。這是多麼溫柔美妙的三個字。陸小鳳仿佛已醉了,他醉的並不是酒,而是她那種比酒更濃的情意。
明月在天。仇天鵬又有了個難題——他一定要把身上多出來的一條緞帶送出去,卻不知道送給誰。所有夠資格佩上這緞帶的人,他連一個都看不見。
街上的人倒不少,酒樓茶館裏的人更多,三教九流,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人都有,三三兩兩的聚在一起,竊竊私議。
仇天鵬用不著去聽他們說什麼,就知道他們必定是在等著今夜一戰的消息,其中有很多人,必定已在鬼手和斷魄身上買下了賭注。
這一戰的影響力不但已轟動武林,而且已深入到京城的下層社會裏,古往今來武林高手的決戰,從來也沒有發生這種情況。
仇天鵬覺得很好笑,他相信鬼手和斷魄自己若是知道了,也一定會覺得很好笑。
就在這時,他看見一個人從對麵一家茶館裏走出來。這人很高、很瘦、穿著極考究,態度又極斯文,兩鬢斑斑,麵容清臒,穿著件質料顏色都很高雅的寶藍色長袍,竟是沙皇。
這裏雖然已不是沙人王的地盤,卻還是和沙皇對立的,他怎麼會忽然又出現在這裏?而且連一個隨從保鏢都沒有帶。
仇天鵬忽然趕過去,拍了拍他的肩,道:“沙皇,你好!”
沙皇一驚,回頭,看見了仇天鵬,也勉強笑了笑,道:“托福托福!”
仇天鵬道:“你那位保鏢呢?”他說的當然就是那倏忽來去,神秘詭異的黑衣人。
沙皇道:“他走了!”
仇天鵬道:“為什麼要走?”
沙皇道:“小池裏養不下大魚,他當然要走!”
仇天鵬眼珠子轉了轉,故意壓低聲音,道:“你一個人就敢闖入沙人王的地盤,我佩服你!”
沙皇笑了笑,淡淡道:“這裏好像已不是沙人王的地盤。”
仇天鵬道:“他雖然已死了,可是他還有一班兄弟!”
沙皇道:“一個人死了,連妻子都可以改嫁,何況兄弟!”聽到了沙人王的死訊,他臉上連一點驚訝的樣子都沒有。
仇天鵬也笑了笑,道:“看來你不但已知道沙人王死了,也知道他的兄弟都投入了白雲觀!”
沙皇麵無表情,冷冷道:“幹我們這一行,消息若不靈通,死得就一定很快。”
仇天鵬道:“顧楓莫非是你的朋友?”
沙皇道:“雖然不是朋友,倒也不能算是冤家對頭!”
仇天鵬笑道:“這就難怪你會一個人來了。”
沙皇道:“閣下若有空,隨時都可以到城南去,無論多少人去都歡迎!”
仇天鵬眼珠子又轉了轉,道:“你既然已在斷魄身上下了重注,今夜的這一戰,你一定也想去看看的!”
沙皇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
仇天鵬道:“我這裏還多出條緞帶,你若有興趣,我可以送給你!”
沙皇沉默著,仿佛在考慮,過了很久,忽然道:“卜巨卜老大也在這茶館裏。”
仇天鵬道:“哦?”
沙皇道:“你為什麼不將多出來的一條緞帶去送給他?”
仇天鵬怔住。
這緞帶別人千方百計,求之不得,現在他情願白送出去,沙皇居然不要。
沙皇拱了拱手,道:“閣下若沒有別的指教,我就告辭了,幸會幸會!”
他居然說走就走,毫無留戀。
仇天鵬怔了半天,抬起頭,才發現卜巨也從茶館裏走出來,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他肩上的緞帶,忽然笑道:“閣下的緞帶還沒有賣光。”
他笑得很古怪,笑容中好像帶著種說不出的譏諷之意。
仇天鵬道:“我這緞帶是不賣的,卻可以送人,你若還想要,我也可以送給你!”
卜巨看著他,笑得更古怪,道:“隻可惜我不喜歡磕頭。”
仇天鵬道:“用不著磕頭。”
卜巨道:“真的?”
仇天鵬道:“當然是真的。”
卜巨道:“真的我也不要。”
他忽然沉下了臉,拂袖而去,連看都不再看仇天鵬一眼。
仇天鵬又怔住,這個人上午還不惜以三塊玉璧來換一條緞帶,現在卻連白送都不要了。
仇天鵬實在想不通這是怎麼回事,也沒空再去想了,圓月已升起,他一定要盡快趕入紫禁城,他絕不能去遲。
太和殿就在太和門裏,太和門外的金水玉帶河,在月光下看來,就像是金水玉帶一樣。
仇天鵬踏著月色過了天街,入東華門、隆宗門,轉進龍樓風闕下的午門,終於到了這禁地中的禁地,城中的城。
一路上的巡卒守衛,三步一崗,五步一哨,若沒有這種變色的緞帶,無論誰想闖進來都很難,就算能到了這裏,也休想再越雷池一步。
這地方雖然四下看不見人影,可是黑暗中到處都可能有大內中的侍衛高手潛伏。
大內藏龍臥虎,有的是專程禮聘來的武林高人,有的是胸懷大誌的少年英雄,也有的是為了躲仇家,避風頭,暫時藏身在這裏的江洋大盜,無論誰也不敢低估了他們的實力。
月光下,隻有一個人盤膝坐在玉帶河上的玉帶橋下,頭頂也在發著光!
“釘子。”仇天鵬立刻趕過去,笑道:“釘子來得倒真早。”
釘子在啃饅頭,看見陸小鳳,趕緊把饅頭藏起來,嘴裏含含糊糊的嗯了一聲,隻希望仇天鵬沒看見他的饅頭。
仇天鵬卻又笑道:“看見了你手上的東西,我才想起了一件事。”
釘子道:“什麼事?”
仇天鵬道:“想起了我又忘了吃晚飯。”
釘子翻了翻白眼,道:“你是不是又想來騙釘子的饅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