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錢有地而且上了年紀的人,靠著租穀的收入,本來可以偷安半輩子的,但陳四爹不是這種人,他是以力耕起家,櫛風沐雨,很知道稼穡之艱難的,世界一天天不對,每年雨旱不勻,佃戶們若是借口減租,他的家產不是會傾了嗎?於是,雖則他家裏人手不寬,也孜孜的把佃田收回一部分,而且買了一條很對勁的黃牛預備好好的幹一下。

的確,牛是團轉左右數一數二的:骨幹很雄健,八字角也很挺拔,毛色嫩黃的,齒都長齊了,是條壯年的牛,可以耕幾十畝田,秋來還可以宰了吃。

人們很重視牛,尤其尊重這福壽雙全實事求是的陳四爹,五十四歲還這般的努力!當黃牛成了交易的那天,誰都抱著羨慕的心情到他家去祝賀,順便仔細的欣賞欣賞那黃牛。陳四爹和藹的從草棚隔壁的牛欄裏牽出那條牛,手在牛股上拍拍,顯顯它的架浪,又用鞭在牛背上輕輕的抽兩下,探探它的彪勢。

“怎樣,沒買上當吧?”他怡然自得探詢著。

“好牛,彪啊,身段啊,處處都好!”人們齊聲讚揚著。

陳四爹很快慰,客人走了,他還在牛欄邊立半天,癡癡的瞧著牛有悠遠的思慮:五六年前也是買了這末一條,它擔任百多畝田,一點不費事,家業瞧著瞧著就隆盛,這全是它的力量!耕了四五年田,後來把它宰了,光是皮賣了九塊多,肉是賣了三十幾。於今這筆款還存在人家手裏,利上糊利,已經不是小數啦……在他的想像中,欄裏的那牛的輪廓在他的眼裏就如銀幕上的影像飛快的在擴大,牛身上的肉像海波一般的洶湧,旋旋轉轉的牛毛都幻成了無數的黃金。

現在陳四爹有的是工作啦,別的不說,單是牛,他得早晚陪它到嫩綠的山林去散步,到怡情的溪邊去漫遊,有空還在田邊割上擔把青草回來,作它整夜的儲糧;天暖時,他請它到竹山的蔭處,替它洗洗身體,用刷子理理它的毛;又怕牛欄髒濕,有礙衛生,他時常替它換枯草。每天除水草的供給外,還將豆磨成細粉和著剩飯給它吃。若是它睡得不起來,他就擔心它害了病,即刻將情形報告牛郎中。晚上它偶然叫幾聲,他也得爬下幾回床的,一則怕它餓了,二則也怕偷兒打主意。

老婆說:“七老八老,也該人家服侍你啦,還辛辛苦苦去孝敬畜生!教莫也請個看牛的!”

他驚駭的答道:“你別發癡了,請個看牛的!——看牛的吃不吃飯,要不要工錢?哼,省下這點嚼用又可以買進一條的!當年起家不都是這末辦的嗎?——這算什麼?

我於今還昂實!”

“可憐的活祖宗呃,教莫也識破些!這幾個錢也去省他!要牛子不吃草,又要牛子好,是沒有的事!——你看前麵矮蹬蹬的不是豬三哈來了嗎?我想起來了,豬三哈這人怪可憐的,隻要有飯吃,有房子住,隨便什麼他肯幹。

這年紀也得修修福,是不是?他向我說也不止一次啦。……”老婆一大串的煩著。

“啐,他看得一條牛下嗎?那副沒骨頭的樣子!”陳四爹牙巴一裂,眉頭一皺的說,但眼珠朝上翻了兩翻之後,覺著修修福也是人幹的事,他還沒有一男半女呢,於是勉強答應了:“如果隻管吃,隻管住,就讓他試試也行。隻是我單怕他反而把我的牛弄壞了。”

“那是不會的,你就嫌他這樣沒能為!”

豬三哈本叫周涵海,因為種種的緣故,他的真名姓從人們的口裏滑啦。滑啦之後才補上一個“豬三哈”。

他是矮胖的個兒,飽滿的臉盤和永遠帶笑的肉裏眼與人接談時,很有鬼子婆牽著的那常常搖尾的巴耳狗的風味。他許是長毛的餘孽吧,蓬亂的頭發老是從腦袋頂團團的披下來,罩齊了眉,遠看他的全景,就像一堆爛牛屎;不過涵海究竟是涵海,他有特具的和藹與嚇嚇的笑聲。在勃鎮,他有幾畝良田,五六間瓦屋,又討了個比他好看的老婆,自耕自食,本來不必替陳四爹看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