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聽萬歲——宣一聲——辰州——來了——放——糧——臣——撩袍——端帶——’哈——一個字一個字交待得多清楚,多響亮,我們鄉下人就從沒有聽過這樣好的戲,南邊人唱京調,別的不說,單是字音就鬧不清,比如‘歲’‘宣’‘辰’這些字眼,都是南邊人唱不出的,——‘放糧臣’三個字,哈,你看,唱得多幹淨,多挺硬!前——咳咳咳,前——”秋茄子又大咳著,吐了一泡濃痰才把話接上,這是他臨時發明的句子:“前年我記得也唱過這樣一出戲,哈哈哈,那真笑死人,他們唱的既不是京調,又不象土調,他們是瀏陽班子,先生,不瞞你,那回若不是我在場,他們定規要吃虧的。也不知怎麼弄的,那黑頭漏了一句,看的人就起哄,草鞋片丟上台,個個口裏隻喊打,末後,若不是兄弟,先生,您猜那會成個怎麼樣的局勢?連廟裏的執年都壓製不住呢!這群愛搗蛋的地痞們,個個揮拳擦掌要奔上台,哈,真凶險得很,若不是兄弟出來的話!您猜怎麼弄的?兄弟看神氣不對,就幾步趕上樓,仿佛也就站在這兒吧,”秋茄子用筷子向樓下指著,一手拍胸脯,雄赳赳的接著說:“這就是我,兄弟,——我挺出來對他們罵道:‘嗨,你們這群化孫子,你們問問良好看,戲是給誰唱的啦?戲是敬菩薩的啊!哼,菩薩還不曾開口,你們倒揮手動腳起來啦!成什麼事體,你們這群欺神罵像的東西,定規要遭雷打的!’哈哈哈,這一來,他們才靜下來了。——唔——我說到哪兒來了?——嗬,講的是前年那個黑頭唱錯了戲,是的,那本不成話,咳咳,相比見高低,所以我說,今天這出黑頭戲的確是唱到了家的。其餘做工啊,台步啊,那是不用說,都很美很美!”

“總也有一點毛病吧?”那黑頭雖是一驚一喜的卻依然富於興趣的接續問。

“就隻一處地方亂了板,但那是弦子跟不上,不能怪唱戲的人的,——我是亂說一百幾,請莫見怪啊!”

“那裏,那裏,戲本是唱給人聽的,演給人看的,沒有人在旁邊指教一下子,戲是難得有長進的。”

“是的,是的——不過我是不大輕易講人好話壞話的,也不愛講,——不過,今天這黑頭卻的確唱得好,聽說就是他,還同一個花旦是從省裏下鄉的呢?到底是省裏來的腳強啊!可惜不知那——”秋茄子欲言又止的猶豫著,隨即又改口說:“嗨,先生,你是唱什麼的啦!”

“過獎,過獎,嚇,嚇,嚇,兄弟就是那個黑頭。”那黑頭笑嘻嘻的站起來,鞠躬如也的伸著兩手歡迎著秋茄子先生了:“你先生也抽煙的嗎?嚇嚇,不客氣啊,請——真的——”

“嗬——”秋茄子用筷子在箱上重重的打了一下,睜大了眼睛,伸長了脖子,拖長了尖銳的聲音,震駭得魂飛魄散似的嚷著:“就是你老先生啊,——那真了不得,——說人人到,幸而我沒說別的,哈哈哈!”

“沒有什麼,沒有什麼,嚇嚇,來吧,抽兩口吧!”

“不客氣,不客氣,煙,我不會抽,——嗬,就是你老先生,那真了不得!”

“怎樣,抽得玩啊!”

“不客氣,煙我不會抽,可是——這兒離家很遠,懶得回去,您這裏的飯,我倒是——”

“啊,還沒有用飯嗎?好,好,有的是,沒有菜,就請隨便用。”那黑頭盛了碗飯給秋茄子,自己也盛了一碗陪著吃。

“嗬,——那真巧極了,那唱黑頭的就是你老先生,哈,真難得!”

秋茄子那滿含著飯的口衝出這最後的頌詞時,偶一望望走廊底下的觀眾,周家二爹,福庭四環姐,以及許多的腦袋都向著他仰著,再望望戲台上,那兒卻已歌沉響絕了,原來最後一日的上半天的戲收鑼啦,於是,他不免感慨係之的便又補了一句:“唉,好戲,唱得真好,很難得,照我的意思,這樣的班子應該接著演下去才對的。”

一九二九年國慶日作(原載一九二九年十一月《新文節》月刊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