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世子和齊大小姐聞訊來探望她。季世子運籌帷幄,心在天下,大事上頭是有能耐,但如何勸慰一個厭學之人可說毫無經驗,深思熟慮後隻能建議她忍一忍。倒是齊大小姐平時話雖不多,關鍵時刻卻總能解她的心結。
齊大小姐這樣開導她:“難道你覺得你的兩位師父日日對著你他們便很開心嗎?當然不,從前他們每日隻需見你一個半時辰,還能有許多喘息空間,可如今被皇命壓著需日日同你做伴,我看他們比你更不好過,你隻需要注意一下你拉琴時你那位馬頭琴師父臉上窒息的表情你就能夠明白了。”
看成玉威脅地抬起了馬頭琴的琴弓,齊大小姐聰明地閉了嘴:“哦你又要開始拉琴了嗎?那我們走了。”
成玉後來倒是照著齊大小姐的建議認真觀察了下她的兩位師父,發現他們的確比她更加痛苦。想到自己並不是過得最艱難的那一個,她的內心得到了平靜。
七日禁閉因此很快過去。
季世子做朋友的確很夠意思,成玉從禁閉中出來後,季世子包了整個小江東樓為她慶祝。三壇醉清風下去,她醉倒在扶欄之側時,瞧見了長街對麵微雨中的兩把油紙傘。
前麵的那把傘很是巨大,後麵的那把倒是正常大小,兩把傘皆是白色傘麵繪水墨蓮花。她畫畫不怎麼樣,賞畫卻有兩把刷子,見那傘麵上的墨蓮被雨霧一籠,似開在雨中,乃是好畫,不禁多看了兩眼。
執傘之人一前一後步入了對麵的奇玩齋中。
前麵那把傘的傘簷下露出了一截紫裙和半個木輪子,成玉半口酒含在口中,吞下去時被嗆了一下。她捂嘴咳了兩聲,再望過去時見夥計已迎上去將那兩把撐開的紙傘接了過去,傘下一行三人,果然是連宋和煙瀾,還有天步。
他們並沒有往裏走,那奇玩齋鋪麵的右側擱著一個架子,架上擺放了好些裝飾麵具。煙瀾似對那些麵具感興趣,推著輪椅靠近了那個架子,纖纖素手自架上取下來一隻黑色的麵具,笑著說了句什麼遞給了連宋。連宋接過那麵具,看了一陣,然後戴在了臉上。
成玉怔怔看著那個場景。
戴著麵具的連宋突然抬起頭看了過來,成玉趕緊蹲下身。她不知道他抬頭是不是因他感知到了她的目光。若在從前她當然會笑著揚手同他打招呼,但今次,在意識到他抬頭之際,她卻本能地選擇蹲下來將自己藏在了扶欄之後。
透過扶欄的間隙,她看到他微微仰著頭,保持了那個動作好一會兒。
她這時候才看清那麵具是一張人臉,輪廓俊雅,似廟宇中供奉的文神,卻被漆成了黑色,並以熔銀在麵目上勾勒出繁複花紋,詭異又美麗。因今日有雨,不過黃昏時分天色已晦暗起來,夥計將店門口的燈籠點上了,微紅的光芒裹覆住了連宋,那一身白衣似染了豔色,他戴著那麵具站在紅色的柔光之中,就像一尊俊美的邪神。
她不知道他是否看到了她。良久之後,他轉過了身,然後他摘下了麵具。
奇玩齋的掌櫃很快出來,將外間的三位貴客往裏間引,屋簷很快便擋住了連宋的臉,接著擋住了他的整個身影。她隻能看到燈籠的紅光中,順著黑色瓦當滴落下來的那些雨水。連雨水都像是染了紅意,似帶著紅妝的女子臉上落下的淚,有婉轉悲傷之意。
她覺得有點冷。
齊大小姐找到成玉時,發現她爬上了小江東樓的樓頂,此時正坐在屋脊上,雙臂環著膝蓋,將頭埋在了膝中,像是睡著了。成玉一喝醉就爬高,經驗很豐富,因此齊大小姐並不奇怪她如何上的樓頂。但今日自午時起落雨便未歇,雖隻是蒙蒙細雨,淋久了也傷身。
掃了一眼成玉腳下的幾個空酒壺,可見她在此坐了有一陣了,齊大小姐趕緊過去探了探她的後領和脖頸,發現她衣衫盡濕渾身冰冷,心中跳空了一拍,攬住她的後背便要將她抱下樓去找大夫。
沒想到她卻抬起了頭,揚手將齊大小姐的動作擋了一擋,擋完了才發現來人是齊大小姐,因此有點開心似的往旁邊挪了一挪,聲音也很歡快:“哦,是你啊小齊,你來得正好,陪我坐一坐。”鬢發皆濕,一張臉卻緋紅,也不知是醉狠了還是發燒了。
齊大小姐抬手探向她的額頭,秀眉蹙起:“你發燒了,我們先下去。”
她卻像沒聽到齊大小姐的話,自顧自道:“你知道嗎,我終於想起來了為什麼我總在夢裏哭。”是胡話。齊大小姐沒有搭理她,隻伸手為她擦拭那一頭濕發。她並沒有介意,隻是繼續道:“因為我意識到了,”她的聲音低了下去,“或許我從來就不是連三哥哥獨一無二的那個人。”說完她抿了抿嘴唇,“我太傷心了。”
齊大小姐的動作就頓住了,良久,齊大小姐道:“你喜歡交朋友,但你從來沒想過要做誰的獨一無二。”
她含糊著:“嗯。”想了想又道,“不過連三哥哥不是我的朋友,他是我的哥哥。”說到這裏愣了一下,“哦不,其實他也不是我的哥哥。”
細雨很快淋濕了她的額頭,齊大小姐伸手替她擦了額頭上的雨水,再次嚐試著將她背起來,還說著話轉移她的注意力:“那他是什麼呢?”
她陷入了思考中,果然溫順許多,齊大小姐終於將她背了起來,正準備飛身下樓時,聽到她在她耳邊低聲道:“他是特別的人。”輕輕的,像說給自己聽,“很特別。”
此後,齊大小姐足有半個多月沒再聽成玉提起連宋。但並不是說連將軍此人就此淡出了他們的生活。
事實上,半個多月裏,他們碰到過連宋兩次。
一次是在雀來樓門口,連宋帶著煙瀾正要入樓,季世子領著她倆剛好從樓上下來。
察覺成玉對連三的依賴後,齊大小姐私下打探過連三,因此煙瀾是連三表妹這事她也知道。還聽說連三一直對煙瀾不錯,煙瀾腿腳不便,性子又沉鬱清高,從前連三沒事常帶煙瀾出宮閑逛。
齊大小姐目光掃過前麵那一雙表兄妹,又回頭看方才一直走在她身側的成玉,卻沒看到她人影,後來才知道她竟折回樓上從二樓背後爬了下去。這是在躲著連宋。
齊大小姐猶記得她不久前還見天去大將軍府堵連宋,醉話中也說過連三於她的特別,為何突然開始躲起他來,齊大小姐感覺這件事有點難以明白。
還有一次碰到連宋獨自在藏蜜小館買糕點,她倆坐在小館裏間飲茶。
旁觀了這麼長時間,齊大小姐覺得自己也看明白了,成玉和連三之間必然有事,而且他倆缺一個時機說明白,她認為此時正是二人說清楚的良機,因此拎著成玉就要出門去攔連三。
結果剛走出門,聽見身後刺啦一聲,手上一輕,回頭一看,才發現成玉居然拿把小刀把被她握住的半幅袖子給割斷了,退三步縮在牆角裏態度非常堅決:“現在不行,我還沒想好。”
齊大小姐心想她必須不忘初心將成玉拎出去,否則此事這麼拖著成玉難受她也不自在,但她也著實好奇,沒忍住握著那半幅袖子問成玉:“你這衣裳什麼破玩意兒?割一刀破這麼徹底?”
就見成玉小心地將那把匕首收進了刀鞘:“不是衣裳的錯。”將收好的匕首插在腰間還用手拍了拍,“皇帝堂哥賜的好寶貝,百年難見的精鐵鍛成,吹毛可斷,削鐵如泥。”
片刻前剛剛發過誓要不忘初心的齊大小姐立刻忘了初心,探身過去:“欸給我看看。”接著兩人就一同鑒賞起那把匕首來,鑒賞了整整一下午,回家後齊大小姐都沒想起來她今天還有件事忘了沒幹。
當然,她也沒注意到那天整個下午成玉其實都有點心不在焉,但如今的成玉已不再像她小時候,甚至她前一陣時那樣什麼情緒都放在臉上,她小心地掩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