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那兒一派輕鬆地跟我打招呼:“聶小姐,你醒了啊?”
我沉默了好一會兒,說:“聶因,你這是非法拘禁。”
他作勢看腕表,煞有介事地歎息:“已經5點半了,就算我現在放你回去,你也趕不上今晚的訂婚宴了。再說,”他抬起右手,將一隻手機豎起來給我看了一眼,“你給我哥發了短信,說你反悔了,不想和他訂婚了。”那隻手機是我的,他笑,“聶小姐,你怎麼就不給自己手機設個密碼呢?”他在那兒翻我的短信,“你和我哥的互動真無趣,你們真在談戀愛?”
我說:“我和你哥就這範兒。聶因,你給我解開繩子,今天這事就當你惡作劇。”
他偏頭看我:“聽你這意思是還想著要和我哥訂婚呢?”話落不知從哪兒拿出一個信封來,走到我身邊,“嘩”一聲將信封裏的東西倒在我麵前,又將床頭燈調亮了點兒,好整以暇地跟我說:“你看看這個。”
我低頭看,是幾張照片。照片裏我閉著眼睛微微仰起脖子,光裸的手臂和肩膀露在被子外,摟著一個男人,那男人背對著鏡頭,看不到臉,襯衫脫到一半耷拉在臂彎處。
照片,這真是個老土的武器,也真是個永不過時的有效武器。
我抬頭看聶因,問他:“趁我睡著時你對我做了什麼?”
他抬高右手做出一個安撫的動作,笑嘻嘻道:“不過是仰慕你的風采,忍不住和你拍了幾張合影,聶小姐,你這麼嚴肅嚇到我了。”他慢吞吞收拾照片,“你保證和我哥的事到此為止,我保證咱倆的合影從此不會再見天日。”
我說:“你這已經超過惡作劇的範疇了。”
他笑:“這本來就不是惡作劇。”
我說:“對,你這是威脅。”我問他,“要是我不答應呢,你準備把這些照片交給誰?”
他作出思考的模樣:“老太太那裏不能給,她老人家年紀大了,怕受不了這個刺激,我哥、大伯父、大伯母總要人手一份吧,要不要再給你爸媽也寄一份呢?啊對了,你也算個公眾人物,搞海洋攝影的貝葉老師,你的擁躉們也應該很喜歡你的這些花邊新聞吧?”
我說:“聶因,這是犯法。”
他搖頭:“就算散布你的隱私照侵犯了你的隱私權,但,”他逼近我,“誰能證明我們沒有交往?流言最可怕,我倒是輸得起,不知道聶小姐你輸不輸得起?”他一隻手撫摸我的臉,笑得別有深意,“這光線真好,這個角度看你的臉還挺溫柔的。其實我真覺得你不錯,那天我們第一次見麵,你那麼對我說話,我長這麼大還沒人敢那麼和我說話呢。要不然咱們幹脆把交往這事兒坐實好了,你和我好了,我哥也不好意思和我搶人,咱倆好,我哥和兮兮好,這不是兩全其美嗎?”
他的頭埋在我肩膀上,短發蹭著我的脖頸,嘴唇滑過我耳郭,我感覺心髒有點麻痹的發木。我說:“聶因,知道強暴是怎麼量刑的嗎?情節嚴重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他離開我的肩膀,歪著頭看我,突然笑了一聲:“怎麼?要是我做了……你還真打算去告我?去法庭指證我?當著法官和陪審團的麵,向所有人描述……我是怎麼欺負你的?”他湊到我耳邊,“想想以後S城會怎麼提起你,攝影界的人會怎麼提起你?伯父伯母還要不要見人了,你還要不要見人了?”
我盡量放鬆自己,跟他說:“老實說我的自我定位是個藝術家,藝術家不大都富有爭議?別人怎麼說我我還真是不太在意。”停了一下,我又說:“凡·高因為愛上他的表姐而陷入不幸,司湯達因為愛上自己的嫂子而陷入不幸,我因愛上一個被眾多女人愛慕的天才而陷入不幸,其實這設定還滿讓人陶醉的。”我呼出一口氣,自甘沉淪地說,“我已經做好準備接受這個新身份了——一個因陷入愛情而遭遇不幸的藝術家,從此我的作品在鮮亮中可以帶一點若有若無的灰色,以此來表達我撲朔迷離的心境和對命運的不確定。”我抬眼看他,還記得讓嘴角勾一下,“你呢?”我問他,“聶因,你是不是也做好準備後半生都在監獄裏蹲著了?”
這番話我說得字正腔圓,一個音節都不帶抖的,但反捆在背後的手指卻絞得死緊。其實還是有點緊張。
我們倆眼睛對著眼睛,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用力,疼得人想齜牙,但我忍住了沒動。這種時候,誰先動,誰先輸。他看我半天,我覺得他差不多就該罵出“你簡直就是個神經病”的時候,“啪嗒”一聲,外間的門突然開了。
我其實沒想到來人會是聶亦,我以為是聶因的同伴,畢竟門不是被砸開的,聽那動靜,是正正經經劃了門卡打開的。古今中外英雄救美就沒這樣的路數。隱約能聽到誰放低聲音:“聶少,您看還有沒有……”到尾聲時聽不太清,我暗自琢磨聶家還有哪個男丁和聶因是一條船上的,腳步聲已經穿過客廳。
然後聶亦就出現在了和客廳相連的臥室門口。
其時聶因坐在床邊,我仍然被反綁在床頭,所幸此時兩人保持著安全距離。
我看到聶因喉結微動,像是在做艱難吞咽。但聶亦今天穿灰色亞麻開衫配黑色休閑褲,沒換禮服,站在那兒一副文靜模樣,看上去前所未有的隨和,我沒感覺到有什麼殺氣。
聶因自動自發給我解開了綁手的繩子,囁嚅著叫聶亦:“哥……”
雙手初獲自由,其實有點麻痹,好一會兒才緩過來。兩隻手腕被勒出一圈一圈青印子,我左手揉右手右手揉左手地揉了半天。
聶亦踱步到落地窗前拉開了攏得嚴實的窗簾。6點鍾,夕陽尚有紅光,暖洋洋的光線爭相湧入。聶亦的目光落在我手腕上。頓了有三秒鍾,俯身撥通了一個電話,讓對方拿冰袋上來。
我疑心有沒有過一分鍾,服務生已經貼心地送上來全套冷敷用具。
聶因走到窗前,又喊了聶亦一聲:“哥……”
聶亦問我:“會自己敷?”
我說:“會。”
他點頭:“照我那天晚上的法子,要敷足時間。”
我說:“好。”
他讓服務生將冷敷工具放進客廳,轉頭跟我說:“你先去客廳看會兒電視,我處理點事情。”
結果我剛轉移到客廳把電視打開,就聽到臥室裏傳來拆房子的響動。撞擊聲、東西倒下的聲音、杯子的粉碎聲清晰可聞。聶因艱難地咳嗽:“哥,你打我……到底誰是你的家人?你竟然為了一個外人打我!”
聶亦的聲音很平靜:“我記得前天和你說過,讓你離非非遠點。”
聶因激動道:“我和兮兮才是你的家人,是你最親的人!聶非非她什麼都不是!”
聶亦道:“這世上有兩種家人,一種是沒法選的,一種是可以自己選的。”
聶因冷笑:“你的意思是,我和兮兮是你不想要卻沒法選的家人?聶非非才是你選給自己的理想的家人?”
聶亦道:“簡兮不是我的家人,你算半個。”
我耳聞過,聶因的父親是外室所生,和聶亦的父親同父異母。
聶因沉默了兩秒,突然爆發似的怒吼:“你胡說,你才和聶非非認識多久,怎麼可能就把她看作家人了,你不過是隨便找了一個人,想要兮兮放棄你,你覺得兮兮給你的愛是負擔,讓你覺得累,你不過就是,就是……”
聶亦似乎不耐煩,打斷道:“非非不是我隨便找的,再說一次,你和簡兮以後離她遠點。”
正待此時,忽然門鈴大作,一陣急似一陣,我赤腳去開門,簡兮一陣風似的衝進來,我被她撞了一下,她卻像是嚇了一跳,雙手合十匆忙地向我做了個道歉的手勢,下一秒整個人已經衝進了臥室。
然後臥室裏就傳來了哭聲。
細聽是簡兮在和聶因道歉,又和聶亦道歉,大意是說為了她聶因才做出出格的事情來,傷害了很多人,她覺得內心不安,她也不知道事情為什麼會發展成這樣。
我握著冰得發木的手腕,突然覺得這情況有點搞笑,明明今天被非法拘禁的是我,差點被人霸王硬上弓的也是我,已然被人破壞了一輩子隻有一次的訂婚典禮的人還是我,我都沒哭,這些人到底在哭個什麼勁兒。
簡兮一遍又一遍自責:“都是我的錯,聶亦你原諒聶因,我和聶因去跟叔叔阿姨請罪,也去跟聶小姐的家人請罪,你和聶小姐的訂婚我一定竭盡所能地彌補,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