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u0012�hàB此後數日,王府中的確很難見到春回院中二人的身姿。
蜻蛉日日領著成玉外出。
東山有高樓,蜻蛉領著她登樓賞景,樓中啟開一壺十八年女兒陳,二人對坐醉飲,山景悠然,清風徐來,蜻蛉問她,郡主可感到悠然麼,成玉覺得這是挺悠然的。
西郊有碧湖,蜻蛉領著她遊湖泛舟,以湖心之水沏一甌蓮子清,再聽隔壁畫舫中歌女唱兩支時令小曲,嫋嫋茶香中蜻蛉問她,郡主可感到怡然麼,成玉覺得這也是挺怡然的。
蜻蛉有情趣,又有主意,帶著她四處作樂,成玉也就漸漸將季明楓放下了一些,沒怎麼再想起他了。
十來日晃眼即過。十來日後,成玉才再次聽人提起季明楓。
那是個薄霧蒙蒙的清晨,成玉因追逐飛出春回院的仙鶴,不意撞見兩個丫頭倚著假山咬耳朵。小丫鬟說,前些日季世子出了趟門。
季世子出了趟門,從外頭帶回來一位嬌客,姑娘顏美如玉,有月貌花容,隻是世子將她護得甚嚴,不知是個什麼來路。
成玉站在假山後頭想,兩個月前季世子從綺羅山將她撿回來,兩個月後季世子不知從哪兒又撿個姑娘回來。季世子看著冷若冰霜、端肅嚴苛,想不到這樣救苦救難、樂於助人、能撿姑娘。
頭頂大鳥振翅,她回過神來,繼續撒腳丫子追仙鶴去了。
這天是四月初七。
四月初七,成玉聽人提起季世子。沒料到,次日她居然就見到了季世子。
這日是四月初八,四月初八是佛誕日。佛誕之日,需拜佛、祭祖、施舍僧侶、去城外的禪院參加浴佛齋會等等。
但成玉今年不在京中,故而這些事統統不用做,她就花了一整天的時間在街上瞎逛。逛到日落西山時,聽說初夏正是新酒釀成的時候,菡城中二十四家酒樓將於今日戌時初刻同時售賣新酒,每家釀的酒還不是一個味兒,她精神大振,攜著蜻蛉便往酒肆一條街殺過去了。
她二人挨著酒肆街一家酒樓一家酒樓喝過去,喝到第十二家時,蜻蛉沒什麼事,她卻有點飄,中途跑出來吹風醒神,結果碰到了緊鎖雙眉坐在隔壁首飾鋪子門口的秦素眉。
秦姑娘見著她時雙眼一亮,急急喚她:“郡主。”屈身同她行禮問安,行禮的姿勢有些別扭。
秦姑娘出門,是給在越北齋喝茶的季世子送傘的。秦姑娘行禮別扭,乃是因途中走得急,把右腳給崴了。秦姑娘出門倉促,也沒帶個丫頭,崴了腳,也沒個誰能替她送傘或將她送去醫館,她隻好坐在相熟的首飾鋪子跟前犯愁。見著成玉,秦姑娘如見救星,千求萬求地托付她,請她代她跑一趟,給世子把傘送過去,以防他歸途淋雨。事情就是這麼個事情。
成玉抬頭朝天上一望,確有濃雲一層層掩過中天月輪,是有雨的征兆。
她就應了秦姑娘,連折回堂中同蜻蛉打個招呼都不曾想起,便徑向越北齋而去了。
若成玉清醒著,這事她多半不會這樣處理,可她此時犯著糊塗,雖知季明楓不想見她,但酒氣激發之下,她是這麼想的,她覺得她也不是故意要去見季明楓礙他的眼,她是幫秦姑娘送傘麼,師出有名啊,季世子大約也能體諒她罷。
成玉抱著傘,一路逛進清遠街,迷了兩次路,終於找到了越北齋。接引的侍女要去樓上季明楓的雅室幫她通傳,請她在樓下稍等,她懶得等,尾隨著侍女上了二樓,直接去了盡頭的蘭室。
侍女剛將蘭室的門叩開,她已幽魂一般抱著兩把傘飄了過去,單手撐住半開的門扉,微微皺眉:“我和世子哥哥何時生分至此了,我隻是來替秦姑娘送個傘,料想不需要層層通傳。”
卻沒有得到回音。
季世子一向不愛搭理她,十來日前他還當她是個透明人,此時這個反應也在她意料之中。她揉著額角抬起頭來:“世子哥哥你不必如此,我……”一個“我”字卡在了喉嚨口。
這時候她才發現門裏站著的並非季世子,卻是個貌美姑娘。姑娘一身白衣漢裝,但高鼻深目,眉似新月,唇若丹果,麵容冶豔,並不似漢人長相,是個夷族女子。
成玉一愣:“哦,走錯了。”邊說邊回頭,回頭看見靜立一旁的侍女,又一愣,“是你領我過來的啊,”她疑惑,“你沒領錯路嗎?”
侍女正要回話,門後的白衣女子開了口:“可是紅玉郡主?”
成玉轉過頭:“姑娘是……”便在此時,一身玄衣的冷峻青年自房間深處緩步行出,擋在了白衣女子麵前,冷淡目光自成玉麵上掃過,未做停留,抬手便要關門。成玉趕緊將半個身子都卡進門框裏,“世子哥哥此時要關門,就壓死我好了。”
房中靜了片刻,季明楓沒有再嚐試抬手關門,他也沒有再無視她,但語聲極冷極沉:“海伯說得還不夠清楚麼?”海伯是拒霜院中的老管事。
無頭無尾的一句話,成玉卻立刻聽出來其中含意。
季明楓不再將她當個透明人,她覺得這是一種進步,但季世子這句話卻有些來者不善,她抬頭覷了季明楓一眼:“世子哥哥……”季明楓也看著她,眼中全無情緒,聽到世子哥哥這四個字,還微微皺了眉。她就有點孬了,即便有酒意撐著,亦做不出來再像方才那樣橫,她有些頹廢地低了頭,囁嚅道,“海伯隻是說,讓我不要再去南書房。”又飛快道,“我沒有再去過南書房。”
“你一向聰明,”季明楓回她,聲音平靜:“當然知道舉一反三,明白‘不要再去南書房’這句話還有什麼意思。”
她當然知道,但是卻很認真地搖了頭:“我不聰明,我不知道。”
這一次季明楓沉默了許久,許久後,他盯著成玉:“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這個意思,有那麼難以理解麼?”
越北齋這個茶樓,比之成玉在平安城常逛的其他茶樓,有個十分不同之處:越北齋很靜。樓中沒有堂座,僅有雅室,客人們也不吵鬧,便是夥計們來來往往,也皆是悄聲言語,因此當同室茶友不再攀談時,樓中便隻能聞得二樓一副竹簾子後頭傳出的古琴聲。此時成玉便隻能聽到那古琴聲。她聽出來琴師彈奏的是《秋風詞》。
季明楓仍看著她,眼神十分淡漠。
季明楓問她有那麼難以理解麼。
其實並沒有那麼難以理解。她多麼聰明,他是什麼意思,她其實一直都懂。
但此時她卻不禁喃喃:“就是那麼難以理解。”又認真地重複了一遍,“就是那麼難以理解。”然後她看到季明楓蹙緊了眉頭,蹙眉是煩惱和不認同的意思,她想。隻在眨眼之間,他蹙眉的神色便在她眼中模糊了。她立刻明白自己是哭了。
她也很清楚自己為什麼哭。她一直知道季明楓不希望她再出現在他麵前,可能連看她一眼都嫌煩,但此前隻是她心中如此想罷了,並不覺得十分真實。此時聽季明楓親口道出,這突如其來的真實感,就像一把細針密密實實紮進了她心口。她沒有忍住這猝不及防的疼痛。她本來就怕疼,所以她哭了。
但顯然季明楓並不懂得她的傷心,他嗓音微啞地斥責她:“別再像個小孩子,稍不順意便要哭鬧,你虛歲已十六了。”
是了,他厭了自己,因此連她的傷心他也再忍受不了。
她突然感到十分憤怒。她同蜻蛉說她很明白有時候人就是那樣的,一個人會突然討厭另一個人,沒有理由,但她其實還是想要個理由。他為什麼一下子這樣討厭她,連一點點機會都不再給她。他才是不可理喻的那個人。
這憤怒前所未有地刺激到她,她突然將手裏的兩把紫竹傘用力摔在季明楓麵前,用盡力氣向他大吼了一聲:“我就是個小孩子!我就是笨!我根本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我傷心了我連哭一哭也不行麼!”
言語顛三倒四,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但是季明楓卻像是被她鎮住了,一時沒有出聲。
不斷掉落的淚水擋住了她的視線,她看不清季明楓的表情,但她心中還抱著一點隱秘的渴望,希望從季明楓的神色中辨出一點言不由衷來。她也不妄想他會因為她的傷心也感到一點痛心,她一向樂觀,又好哄,因此隻要一點憐憫就可以。
她努力抹了把臉上的淚水,又拿袖子揩了揩。
淚水拭盡後成玉終於看清了站在她麵前的兩人的表情:首先入目的是季明楓身旁的白衣女子。白衣女子神色中含著探究,打量她的目光中帶著五分不屑,五分可憐。而後才是季明楓,季明楓依然蹙著眉,察覺到她停止了哭泣,他抬手揉了揉額角:“你今夜鬧夠了,回去吧。”
不要再出現在我麵前。
別再像個小孩子。
你今夜鬧夠了,回去吧。
成玉怔了好一會兒,突然覺得今夜所有的一切都毫無意義,又令人厭憎。她從前是那樣難得憂愁的小姑娘,大多時候覺得世間一切都好,並不知厭憎是何意,今夜卻突然想起來,這世上原有個詞叫厭憎,而那正是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靜了半晌。半晌後,她輕聲道:“嗯,是該回去了。”她懨懨地,“我今晚可能有些可笑,這樣糾纏,太失禮了,大約是來路上喝了些酒的緣故。”她抬起頭來,“世子不必覺得煩惱,此時我覺著我酒醒了,今夜,”她微微抿了抿嘴唇,“讓世子和這位姑娘見笑了。”她不再說那些愛嬌又任性的言語,這樣說話的她前所未有地像個大姑娘,端嚴、得體、還客氣。
季明楓動了動嘴唇,但最終,他什麼都沒有說。
可成玉並沒有注意到,像是思考了一瞬,她百無聊賴道:“那就這樣吧,我走了。”說完真轉身走了。
直走到樓梯處,她聽到季明楓在她身後開口:“就這樣,是怎樣?”
她停下腳步來,卻沒有轉身,但仰頭看著房梁,像是思考的模樣,最後她說:“就是世子希望的那樣吧。”然後她下了樓。樓梯上傳來咚、咚、咚、咚的腳步聲,不疾不徐,是高門貴女應該有的行路之儀。
她沒有再叫他世子哥哥。
自此之後,成玉再也沒有叫過季明楓一聲世子哥哥。
後來當朱槿將她重帶回平安城,她更是徹底忘記了這個稱呼。
那夜菡城一宿風雨,成玉回府已是三更,回首才發現蜻蛉竟在後頭不遠處跟著她,大雨中兩人皆是一身濕透。
開門的小廝惶恐地盯著她瞧,待視線往下時,嚇得話都說不大利落:“郡、郡主這、這是……”她也順著小廝的目光瞧了一瞧,瞧見自個兒半幅裙擺上全是泥漬,軟絲鞋邊上亦糊著稀泥,鞋尖上卻沾著半片紅花,花色被小廝手中的風燈一映,倒有些豔麗。
是在清遠街上摔的。她記得。
初夏的雨來得快,彼時她步出越北齋沒多久,便有落雨傾盆。出了清遠街,她才發現竟走錯了方向,於是又折了回去。
重走近越北齋時,卻瞧見季明楓正攜著那白衣女子步出茶樓。她在雨中停住了腳步,遙見季世子撐開紫竹傘步出屋簷,然後將傘斜了斜,那白衣女子單手提一點裙擺步入傘下,那個小動作是還不習慣漢裝的模樣,季世子的傘朝著那姑娘又斜了斜。兩人共用一傘在大雨中徐行遠去。
成玉在雨中打了個冷戰,待他們走出一段距離,她才重新舉步。身子被冷雨澆得哆嗦,舉步時一不小心跌了一跤,目光著地,她才發現街道兩旁的榴花被這場四月落雨摧折下來好些。
入目可見的石榴花樹們皆是被雨水澆得頹然的少年男女模樣,而她能瞧得見的花朵,不過就是這滿地的亂紅落英。如此蕭瑟情境,襯得她也有些蕭瑟。她在地上坐了好些時候,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直到打了個噴嚏,才站起來辨別方向,朝王府而去。
便是有這麼個插曲。
當夜蜻蛉伺候著成玉洗了個熱水澡,又灌了她滿滿一碗薑湯,還給她點了粒極有效用的安神香,她捂在被中一夜安眠,再睜眼時已是次日巳時。
室中唯有冷雨敲窗之聲,蜻蛉坐在她床前,見她醒來,輕聲向她:“世人有雲‘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今日種種譬如今日生’,郡主昨日委屈了一場,痛哭了一場,又被雨澆了一場,昨日種種,郡主希望它是生還是死呢?”
成玉打了個哈欠,平靜道:“我希望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
天子成家,無論姑娘兒郎,性子都烈,有時候連娶回來的媳婦兒性子都烈。成家性子最烈的是二十幾年前的睿宗皇帝。大熙開朝兩百餘年,自開朝便和北衛是死敵,曆任皇帝在位時均和北衛有戰有和,還派公主去和親,唯有睿宗皇帝他說幹就幹然後和北衛至死方休幹了一輩子;睿宗皇帝在位時,熙衛邊境唯有王子埋骨,從無王女和親,便是如此烈性。而這位睿宗皇帝,是成玉她爺爺。
須知紅玉郡主成玉她平生最崇拜的就是她爺爺,其次才是她老子爹。秉續她爺爺的風骨,成玉雖然年不滿十六,較真起來,也是相當烈性。她說昨日種種譬如昨日死,那就真的死幹淨了,是絕不可能再搶救一下的了。
定義昨日種種已死幹淨的成玉在房中讀了幾天書,不曉得從哪個犄角旮旯找出來一本皺巴巴的《幽山冊》,裏頭說菡城城外好幾座深山裏都藏著玄妙的幽洞暗窟。成玉對這本書愛不釋手,讀得如癡如醉,讀完就拽著蜻蛉跑去訪幽探秘了。
整個四月,她們都在深山老林裏度過,戰天鬥地劈豺狼砍猛虎,影衛出身的蜻蛉根本沒有覺得這有什麼問題。直到四月底,季世子找蜻蛉談了次話,大意是說如果她再帶著紅玉郡主出門犯險就將兩個人都禁足,算是給了城外深山老林裏的豺狼虎豹們一條生路。
二十來日,成玉同季世子王不見王。蜻蛉同她談及季世子的幹涉時,她也隻是點了個頭,道客居在此,主人有令,自當遵從,方是客居之禮。然後規規矩矩去後花園看書喂魚去了。
蜻蛉從未瞧過她這樣一麵,一時倍感新鮮。她不知道她眼前這位郡主被自由的花妖們養大,也被威嚴的皇庭所規束,她天真時十分天真,任性時非常任性,規矩起來時,也可以做到極其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