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明楓怔住了,臉色一點一點變得慘白,他似要再說些什麼,卻在此時,水晶屏障突然被大力撞擊了一下。

國師剛來得及握住成玉的手臂,已有黑色的煙霧撞出屏障,將他和成玉一同席卷其中。國師趕緊以印禦劍,刺入煙霧中,聽得那冥獸嗚咽了一聲,可惜並沒有傷到要害之處。

半化出實體的冥獸將他狠狠摜在地上,是隻玄狐。他雖被放開了,成玉卻仍被那玄狐蓬鬆的尾巴纏住,劫在半空之中。國師立刻以指血捏出印訣,但落印的速度總差著那靈巧的畜生一截,季明楓的長劍在凡人中已算極快了,可劍到之處,卻半分也未傷到那狡猾敏捷的靈獸。

這玄狐竟能衝出連三的結界,也可見出有多麼凶殘了,國師思忖連三應是被另外四頭冥獸纏在了廊道盡頭,故而此時無暇來救他們一救,一顆心不由得提到了嗓子口。

那冥獸似乎也察覺到此時自己居了上風,不禁得意地化出了人形,在半空布出一道屏障來。在那有些模糊的屏障之後,他一條尾巴仍纏得成玉無法動彈,留著極長指甲的指尖卻撫上了成玉的臉頰,文縐縐地嬉笑:“占不著那位神君的便宜,這麼個小美人的便宜,小可卻是占定了!”

成玉很害怕,但她沒有叫出聲,隻屏住呼吸用力將頭往後仰,想躲開那化形後依然黝黑的男子越靠越近的一張臉。便聽那男子逗弄似地同她低語:“小美人,不要躲嘛。”她隱約明白他要幹什麼,隻能奮力掙紮,可她肉體凡胎,如何掙紮得過。便在恐懼地緊閉上雙眼之時,聽到極熟悉的聲音響在他們身後:“找死。”那聲音含著怒意。

她猛地睜眼,隻看到近在咫尺的玄狐那扭曲的麵孔。一柄長槍自他左胸貫過,既而一挑,被逼回原形的玄狐再次被扔進了水晶屏障結成的結界之中,且那屏障在頃刻之間足加厚了三層。

連三沉著一張臉摟住了失去狐尾纏縛,立刻就要自半空墜落的成玉。不過那擁抱隻在一瞬之間,成玉甚至來不及回神,待國師飛身而上接住她時,連三已經放開了她。

可她幾乎是本能地追隨他,未及思考右手已伸了出去,想要握住連三的手,但隻觸到了他的手指。即便是他手指的一點點微溫,也令驚懼之後的她感到無比留戀,可極短的一個觸碰,兩人的手指便相錯而過。她試著想要再次抓住他的手指,卻什麼都沒有抓到。她幾乎感到委屈了,卻在下一刻發現連三的手竟回握了上來,他緊緊地握了她一下然後放開,“乖。”他說。

這一切都發生在一個刹那之間。直到目送連三重新折回屏障中,成玉都還有點呆呆的。

旁觀了連三和小郡主在這短暫瞬間所有小動作的國師,感到自己需要冷靜一下。但並沒有什麼時間讓他冷靜。下一刻,國師眼睜睜看見無數巨浪自惘然道深處奔騰而來,頃刻填滿了屏障那邊的整個結界。

結界似化做了一片深海。

這世間無論哪一處的深海,無不是水神的王土。

國師感覺自己終於弄明白了三殿下方才那句找死是什麼意思。

是了,他方才就該注意到,連三手中握著的已不再是那把鐵扇,而是戟越槍——傳說中以北海深淵中罕見的萬年寒鐵鑄成,沉眠了一千年、飲足了一千頭蛟的血才得以開鋒的一等一的利器,是水神的神兵,海中的霸主。三殿下尋常時候愛用扇子,有時候也用劍,但他最稱手的兵器,卻是這一柄長槍。這就是說連三他開始認真了。

就像要驗證國師的推測似的,最擅長在空中隱藏行蹤的無形無影的玄獸們,在水神的深海中卻無法掩藏自個兒的蹤跡,即便身體的一個細微顫動,也能通過水流傳遞給手握戟越槍靜立在結界正中的連三。冥獸們卻毫不自知,自以為在水中亦能玩得通它們的把戲,還想著自五個方向合力圍攻似乎突然休戰了的連宋。尤其是那頭被連三一槍挑進結界內的玄狐,熬著傷重的身軀還想著要將連三置於死地。

便在玄獸們起勢的那一刹那,靜海一般平和的水流忽地自最底處生起巨浪,化做五股滔天水柱,每一股水柱都準確地捕捉到了一頭冥獸,像是深海之中摧毀了無數船隻的可怕漩渦,將冥獸們用力地拖曳纏縛其中。而靜立在水柱中間的三殿下,從始至終都沒有什麼動作。

在這樣不容反抗的威勢之下,國師除了敬佩外難以有其他感想,隻覺水神掌控天下之水、操縱天下之水的能力著實令人敬畏,此種壯闊絕非凡人道法可比,令他大飽了眼福,但這樣非凡的法力,也有一些可怖。

五頭冥獸被水柱逼出原形來,原是一頭玄虎,一頭玄豹,一頭玄狐,一尾玄蛇和一隻玄鳥,大概是常幽在冥司之中幽壞了腦子,不知惹了怎樣的對手,還兀自冥頑不靈,高聲叫囂:“爾擅闖冥司,教訓爾乃是我等聖獸之職,爾卻用如此邪法將我等囚縛,是冒犯冥司的重罪,爾還不解開邪法,以求此罪能從輕論處!”

三殿下就笑了,那笑意極冷:“區區冥獸,也敢同本君論罪。”話音剛落,五道水柱從最外層開始,竟一點一點封凍成冰,不難想象當封凍到最內一層時,這些玄獸們會是什麼下場。

五隻冥獸這才終於感到了害怕,也忘了遣詞造句保住自己冥獸的格調,在自個兒也即將隨著水柱被徹底封凍前,用著大白話驚懼道:“你、你不能殺我們,殺死冥獸可是冥司重罪!”

“哦,是麼。”三殿下淡淡道,封凍住冥獸們的五輪冰柱在他的漫不經意中忽地扭曲,隻聽得五大冥獸齊齊哀號,就像那一刹那所承受的是被折斷四肢百骸的劇痛。

但更為可怖的顯然並不是這一茬,扭曲的冰柱突然自最外層開始龜裂,剝離的冰片紛紛脫落,一層又一層,眼看就要龜裂至被封凍的玄獸身上。可想若不立刻製止,這五頭冥獸也將同那些冰層一般一寸一寸龜裂,最後碎成一片一片脫落在地。它們當必死無疑。

國師腦門上冒出了一層細汗,他摸不準三殿下是不是真打算同冥司結這樣大的梁子,就算那隻玄狐方才調戲了小郡主,死它一個就得了麼,正要出言相勸,小郡主卻行動在了他前頭。

這一次成玉沒有那麼鎮定了,她扒著加厚的水晶屏障拚命敲打,企圖引起連三的注意:“連三哥哥,你不要如此!”

眼見著連三抬頭看向自己,成玉正要努力勸說連三別得罪冥主,放冥獸們一條生路,開口時卻發現自己的聲音被淹沒在了一個更加清亮的聲音之中。那聲音自惘然道深處傳來,帶著慌張和急促:“三公子,請手下留情!”

惘然道深處透出星芒織出的亮光來,隨音而現的是個玄衣女子,一身宮裝,如同個女官模樣,身後綴著一長串同色服飾的冥司仙姬。然三殿下頭也沒回,一個抬手便以冰雪封凍了惘然道來路,一長串冥司仙姬齊齊被攔截在廊道裏乍然而起的風雪之中。

成玉愕然地望著那些風雪。水晶屏障之後,連三抬眼看著她,目光同她相接時他開了口。他的聲音應該很輕,絕然穿不過眼前他設下的厚實結界,但她卻覺得聽到了他的聲音。那微涼的嗓音平靜地響在她的腦海中:“我沒聽清,你方才說了什麼?”

成玉趕緊:“我說連三哥哥你不要殺掉它們,不要同冥司結仇。”

“為何呢?”他笑了一下,“是怕我打不過冥主嗎?”

“我,”她停了停,“我很擔心,”她蹙著眉頭,雙手緊緊貼在冰冷的屏障之上,就像那樣就能靠近他一點似的,“就算打得過冥主,可你不要讓我擔心啊連三哥哥!我很擔心你,”她認真地,言辭切切,“別讓我擔心啊!”

明明那句話說得聲並不大,可就在話音落地之時,結界中的冰柱竟忽地停止了龜裂,惘然道中狂烈的暴風雪也驀然靜止,片片飛雪轉瞬間化做萬千星芒飄落而下。

飄落的星芒之間,結界中持著寒鐵神兵的白衣青年微微低頭,唇角微揚,五指握緊手中觸地的戟越槍略一轉動,便有巨大力量貼地傳感至五輪冰柱。隻見上接屋梁的冰柱猛地傾倒,在傾倒的一瞬間那封凍的寒冰竟全化做了水流,形成了一簾極寬大的水瀑,懸掛在了廊道的橫梁之上。

如此壯闊的變化,似自然之力,卻又並非自然之力,令人心驚。巨大的水瀑之中,冥獸們總算得以喘息,卻再不敢造次。

那一長串冥司仙姬終於自漫天星芒之中回過神來,瞧著被水流製在半空中保住了一條命的冥獸們,齊齊施下大禮:“謝三公子手下留情。”

打頭的女官在眾人之禮後又獨施一禮:“冥主早立下冥規,世間諸生靈,若有事相求冥司,需獨闖斷生門兼惘然道,闖過了,冥主便滿足他一個與冥司相關的願望。”

玄衣女官屈膝再行一禮:“既然土伯和冥獸們皆阻攔不了三公子,三公子便得到了冥主這一諾,故而此時,飄零鬥膽問一句,三公子此來冥司,卻是有何事需我冥司效力呢?”

三殿下已收回了長槍,背對著那一簾囚著五大冥獸的水瀑。待那自稱飄零的玄衣女官一篇客氣話脫口,躬身靜立於一旁等候示下時,三殿下方道:“我要去輪回台找個人,請女官帶路吧。”他垂頭理著衣袖,口中很客氣,目光卻沒有移向那些玄衣仙姬們一分一毫,是上位者慣有的姿儀。

一個凡人,對一眾仙姬如此,的確太過傲慢了。國師心細如發,難以忽視這種細節,主動硬著頭皮向季世子解釋:“我關門師兄,呃,他道法深厚啊,常自由來去五行六界,神仙們見過不知多少了,故而才不當這些個冥司仙子有什麼要緊,態度上有些平淡,全是這個因由。”他還幹笑了兩聲力圖緩和現場僵硬的氣氛,“哈哈。”

但季世子沒有理他。季世子一直看著成玉。

他看見麵前的水晶屏障突然消失,成玉提著裙子直奔向連宋,他從不知她能跑得那樣快,連三便在此時轉身,在漫天星芒之中,他張開手臂,她猛地撲進了他的懷中,緊緊抱住了他。

季明楓突然想起來蜻蛉曾同他說過的一句話。

她說世事如此,合適殿下的,或許並非是殿下想要的,殿下想要的,卻不一定是合適殿下的。但殿下如此選擇,隻望永遠不要後悔才好。

蜻蛉同他說這句話時,目光中有一些憐憫,他過去從不知那憐憫是為何,今日終幡然明悟。因為後悔,也來不及了。

成玉在他身邊的那些時候,他對她,真的很壞。

其實一切都是他的心魔,是他在綺羅山初遇到她時,便種下了癡妄的孽根。

他這一生,第一次那樣仔細地看清一個女子的麵容,便是在綺羅山下那一夜。

清月冷輝之下,她的臉出現在他的視線中,黛黑的眉,清亮的眼。絕頂的美色。剛從山匪窩中脫險,她卻一派鎮定自若,抬頭看他時黛眉微挑,眼中竟含了笑:“我沒見過世子,卻見過世子的玉佩,我喜歡過的東西,我一輩子都記得。”被空山新雨洗潤過似的聲音,輕靈且動人。

後來有很多次,他想,在她彎著笑眼對他說“我喜歡過的東西,我一輩子都記得”時,他已站在地獄邊緣,此後陷入因她而不斷掙紮的地獄,其實是件順理成章之事。

而所有的掙紮,都是他一個人的掙紮。她什麼都不知道。

為著她那些處心積慮的靠近而高興的是他,為著她失約去聽鶯而失落的是他,為著她無意中的親近話語而失神的是他,為著她的真心流露而憤怒的,亦是他。隻想同他做朋友,這便是她的真心,是她的天真亦是她的殘忍。

但這天真和殘忍卻令他的理智在那一夜得以回歸,那大醉在北書房的一夜,讓他明白了他的那些癡妄,的的確確隻能是一腔癡妄。

他是注定要完成麗川王府一統十六夷部大業的王世子,天真單純、在京城中嬌養著長大的紅玉郡主,並不是能與他同行之人。她想要做他的朋友,他卻不願她做他的朋友;他隻想要她做他的妃,她卻做不了麗川王府的世子妃。他一向是決斷利落的人,因此做出選擇並沒有耗費多少時候。他選擇的是讓她遠離他的人生,因為一個天真不解世事、甚至無法自保的郡主,無法參與他的大業。

他的掙紮和痛苦,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與成玉相關,但其實一切都與她無關,他非常清楚這一點。他隻是被自己折磨罷了,可卻忍不住要去惱恨她,因此強迫自己一遍又一遍漠視她。

他知道自他們決裂之後,她在麗川王府中時沒有快樂過幾日。可那時候,他沒有意識到他的漠視對她是種傷害,也沒有意識到過她的疼痛。

她怎會有疼痛呢?她隻是個無法得到糖果的孩子,任性地鬧著別扭罷了,那又怎會是疼痛?他自小在嚴苛的王府中長大,對疼痛其實已十分麻木,因此忘了,世間並非隻有因情而生的痛,才會令人痛得徹骨。

他們真的,並沒有相處過多少時候。

而後便是那一夜她擅闖南冉古墓。

他其實明白,如今她對他的所有隔閡、疏遠與冷漠都來自那一夜。是那晚他對她說的那些話讓他們今日形同陌路。那個時候,他沒有想過那些話會讓她多疼。被她的膽大妄為激得失去理智的他,那一刻,似乎隻想著讓她疼,很疼,更疼。因疼才能長教訓。

自少年時代主事王府以來,運籌中偶爾也會出現差錯,故而便是她獨闖古墓,打斷了他的步驟,其實也不過是一樁沒有料到的差錯罷了,照理遠不至於令他失去理智。但偏偏是她做了此事。她再次顯露出了那種莽撞與任性,再次向他證明了她無法勝任世子妃這個角色。這令他感到惱怒,痛苦,甚至絕望。他自己知道,他不是個拖泥帶水之人,可唯獨在關乎她這件事上,他雖做出了決定,卻在每個午夜夢回時分,無不希冀著有朝一日,他們還可以有那個可能。他仍在關乎她的地獄中無望地掙紮,尋找不到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