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方生大喜道:“若得停妥,願以負郭五十畝為謝。”當夜無話。
次日早起,東方子期將著幾件浙江土宜,果以年家侄禮,請見賈夫人。賈夫人難以推辭,隻得出來相見。子期恭恭敬敬,納著頭拜了兩拜,備細敘了溫寒。因問道:“老年伯為何不見?”賈夫人泫然下淚道:“隻因老身同著令弟先行,拙夫在城,杳無下落。”子期道:“小侄昨抵京口,聞得陳留縣中鄉老先生,被闖賊擄去者,共有一十七人。隻怕老年伯亦在共內,吉凶難保,如之奈何?”賈夫人聽說,愈加欷不已。小姐坐在屏後,亦即嗚咽起來。子期再三勸慰道:“此乃小侄傳聞之言,恐未的實。老伯母自宜保重。”賈夫人又問道:“近日闖賊大勢若何?”子期道:“聞得闖賊破了河南全省,今已流至山東地方。所過郡縣,無不望風投順。隻怕將來敝地,亦非安靜之所。”賈夫人道:“拙夫生死未知,故鄉已為賊穴,老身母子,全仗賢昆玉覆庇之力。倘獲瓦全,感當不朽。”子期道:“小侄力微才劣,安能有以仰裨老伯母之萬一。但聞令愛小姐,笄年未字,愚弟曉生,年逾弱冠,亦未有室。據著小侄愚見,老伯母何不以小姐許配曉生。在曉生弟,以年侄而兼半子,情尤親密;在老伯母,擇媚相依,則他鄉即若故鄉,不致有仳離之感。況今盜賊蜂起,朝難保夕,萬一此地又動幹戈,那時舍弟自顧不暇,或與老伯母中路拋撇,使令愛小姐,出頭露臉,或致失身匪類,則悔之晚矣。故為老伯母計,莫若許了姻事為上。”賈夫人道:“賢侄乃金玉之言,老身豈不知之。但俟拙夫作主,不敢擅許。”子期道:“正為老年伯先生日久無信,不若將小姐許了舍弟,待舍弟再同一個老仆,星馳前去探求下落,以婿尋翁,自然不避斧。倘即尋見了老年伯回來,擇吉完姻,有何不美。況在亂離時節,拘不得平常禮數。須要反經行權,見機而動。此非小侄為著舍弟作說客,望乞老伯母三思可也。”賈夫人道:“郎君之言,句句切實,使老身聞之,如醉方醒。但小女遲至十八歲,而尚未受茶者,豈真無一宦室年家求聯秦晉,皆由其中別有一事,所以難許耳。”子期道:“願聞其故。”賈夫人道:“隻因小女甫十歲時,有一玉工,將著一隻玉燕釵來。小女見而喜愛,遂以重價得之。後有一相士,見了燕釵,不勝驚異道:‘此釵的係古物,但彼時原有一對,雖或分離,不久自當成偶。今小姐既獲此釵,則異日有來求姻者,亦必以燕釵為聘,否則不是姻緣,不可輕許。’言訖,那相士忽然不見。所以愚夫婦信以為真,憑著多少年家故舊,求取庚帖,因無玉燕釵,故一概執意不允。今賢侄為著老身之計,言甚諄切,老身敢不聽從。但問令弟果有玉燕,則親事便可立時允妥了。”子期遂站起身道:“既有此說,小侄不敢強勸,容俟詢於舍弟。倘有玉釵,再來回報。”遂即辭了賈夫人,出到西軒。那東方生等候已久,欣然迎進道:“談了多時,想老夫人有些允意麼?”子期道:“被我委曲言之,賈伯母已為首肯。但所要聘物,隻怕吾弟未必能備。”東方生怔道:“要甚聘物?若是家下沒有,容當多方措辦。”子期皺著眉頭道:“太難太難。若論此物,不減燕橋玉杵,隻恐吾弟未能得以裴航耳。”急得東方生火性直衝,連聲道:“難與不難,不知要甚物件?乞即向弟言之,為何隻管藏頭露尾。”東方子期遂將賈夫人所言玉燕釵一事,備細說了一遍。東方生聽罷,心下忽然想起,小姐臨行那一夜,將著一隻玉燕釵,與我說道:“他日相逢,以此為證。”想必小姐曉得這個緣故,所以付我為聘。遂笑道:“我隻道要甚珍寶,難以謀求。若說玉燕釵,小弟久已謀之在篋。吾兄看得太難,豈不可笑。”子期道:“賢弟雖有玉釵,隻怕與那邊的未必相符。且將出來與我拿去,倘若果是一對,則在今日便可以決定了。”東方生遂將玉燕釵取出,付與子期。子期捧玩多時,嘖嘖讚賞道:“此釵玉色晶瑩,雕琢異巧,信是數百年之物。看來這段姻緣,必能成就。”當下子期將了玉釵,再去請見賈夫人,就遞與侍鬟,轉奉夫人一看,不覺失驚道:“此釵果與小女的一般無二,誰想姻緣果在此處。”忙喚秋影,著向瓊芳取出那一隻玉燕釵來。相並一看,果是天生一對。賈夫人笑道:“信是天緣,無容勉強。賢侄請回,待老身將此玉釵,與小女看後,即來回複。”子期道:“老伯母金口一諾,決無改易。待小侄先去回報舍弟便了。”子期去後,賈夫人隨即進房,對瓊芳道:“誰想東方公子果然獲有燕釵,此乃天緣注定,應為夫婦。隻是你的爹爹,自從賈秀尋訪去後,杳無信息。我做娘的隻得權自應允,但不知你的心下如何?”瓊芳道:“全憑母親作主,何必問著孩兒。”賈夫人遂即遣仆,回報子期,著令即日擇吉行聘。及到了行聘那一日,賈夫人設酒款待。酒過數巡,賈夫人慘然下淚道:“老身命蹇,適逢亂世,拋離鄉井,遠寓繁昌,此真大不幸也。感承郎君留居貴宅,得蒙照扶,不致徘徊歧路,風鶴驚心,比則不幸中之大幸也。詎意子期賢侄,肯執斧柯,玉燕相逢,遂諧秦晉,以賢媚之才,前程萬裏,使小婦終身有托,此則出於意料之所不及,又不幸中之至幸也。但爾缶翁,存亡未卜,自賈秀去後,經今數月,杳無回報。眼見得凶多吉少,使我寸心如剪,寤寐不安。前承子期作伐之時,親許聘後當令賢婿同一蒼頭,親去緝探。故以男長女大,應即選吉完爾伉儷。惟爾缶翁不歸,礙難造次。意欲遣著蒼頭鍾義,即於明日,隨了賢婿去走一遭,不識允否?”子期道:“小侄前番親口相許,豈有不去之理。”東方生道:嶽缶母請免愁煩,小婿雖則不材,願當前去,必要根求一個下落,穩與嶽父同歸。”賈夫人又泣道:“若能如賢婿之口,得以無恙,則老身還以可留殘喘。倘有不測,老身即當了你兩個姻事,亦圖自盡矣。”言訖,放聲大哭。瓊芳在內聽見,不覺哭仆於地。東方生與子期,亦為之淒感,當即告退。至夜,收拾行李。到了次曉,托著子期在家照管,辭了賈夫人,與老蒼頭鍾義,起身向著陳留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