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白衣(1 / 3)

楔子

畫雪齋。

在客廳陰暗處的博古架上,她靜靜地蟄伏著,對下方沙發上的兩個人冷眼旁觀。

兩個人都是年輕的男子,其中一位是這間公館的主人,在她的眼中,稱得上是惡貫滿盈;另一位也是她眼中的熟麵孔——這麼久了,她一直在這公館的附近窺視遊蕩,她見過了他太多次,以至於盡管他根本不曾意識到她的存在,但她已經自作主張地“認識”他了。

她不但“認識”他,還知道他是個前朝的遺少,名字裏有個“佳”字,因為旁人常會笑嘻嘻地喚他一聲佳貝勒。佳貝勒年輕、俊美,除了頭發比別人長之外,看著也沒有更多的出眾之處,而且總有一股子滿不在乎的懶散勁兒,瞧著像是個沒出息的。可她覺得佳貝勒這股子勁兒裏藏著一點高貴。佳貝勒有時候懶得走路都抬不動腳,一路拖泥帶水地從院門口晃進樓門裏,她看在眼中,一顆心怦怦亂跳,就覺得他這模樣瀟灑極了。若不是還有重任在身、未曾解決,自己非偷偷地跟著他走了不可。

她對自己的品貌不是很有自信,畢竟不是母狐狸,變成了人樣也未必千嬌百媚。可是退一步想,自己即便給他當個丫頭,做做雜活,也是有趣的。

為了早日過上那有趣的生活,她硬把心思又扳回到了眼前來。不把眼前這個問題解決了,她良心不安,是“有趣”不起來的。

一 有女白衣

佳貝勒這一陣子,常往畫雪齋裏跑。

畫雪齋是個雅致的地方,樓下的客廳裏尤其是擺放了好些有趣的古物,佳貝勒自認沒有金性堅那樣的財力,所以暗暗地把金宅當成了博物館,館裏的東西他買不起,欣賞欣賞也是好的。況且金性堅這人雖然有點恃才傲物的名士勁兒,但對他一直是和藹可親,可見——佳貝勒自己忖度著——大概像自己欣賞古董一樣,這位金先生也挺欣賞自己。

不過,這幾天有些異常。這幾天他去畫雪齋,那金性堅像病了似的,怏怏地對他愛答不理,他臉上有點掛不住,訕訕地不好意思再去,幸而他如今也是另有心事,不去畫雪齋也不會感覺寂寞。

說起他的心事,也是一樁問題。他自己關起門來兜圈子,覺著這心事隻能是爛在自己肚子裏,對誰都不便說,一旦說了,就有被當成失心瘋的可能。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他出去對朋友說自己新近認識了個妖精,那不是坐等著被人笑話?

可是,他真的認識了一個妖精,還是個漂漂亮亮的女妖精。那一夜他在家中酣睡,蒙矓地就看見房門開了,走進來個白衣美人。這美人坐在燭光中,別別扭扭的像是有話對他講,可支支吾吾的,終究也沒說出什麼來。到了第二天上午,佳貝勒徹底清醒過來,就見窗前桌上的大蠟燭燃得隻剩了一半——他家是安裝了電燈的,昨夜又不曾停電,誰會好端端地去點蠟燭?

冷汗順著他的鬢角往下流,他沒聲張,隻把個照相匣子偷偷藏到了枕邊,結果等到了午夜時分,在他似睡非睡的時候,房門一開,白衣美人又來了。雙手絞著一方手帕,美人羞答答地向他哼唧了幾句話,佳貝勒仔細一聽,發現這美人還挺講禮貌,開篇就向自己道歉:“對不住,又耽誤你睡覺了。”

佳貝勒二話沒說,端起照相匣子就對準了她。鎂光燈在黑屋子裏“啪嚓”一閃,宛如夜空裏打了一道閃電。美人嚇得驚呼了一聲,一瞬間便憑空消失了。放下照相匣子跳下床,佳貝勒推門向外追了幾步,可外頭連個鳥大的人影都沒有,關了房門開了電燈,他低頭再瞧,終於有了一點收獲——地上丟著一方白手帕,正是那位美人扔下來的。

彎腰把手帕撿起來看了看,佳貝勒心中依稀有了數。若對方真是個裝神弄鬼的活人,那絕對不能逃得這樣快,若對方是個存了惡意的妖魔鬼怪,那麼直接一口吞了自己便是,也沒有必要這樣期期艾艾的沒話找話。說來說去,隻能有一個解釋:《聊齋》的故事正在自己家中上演,這個“隨風潛入夜”的美人,極有可能是看上自己了。

佳貝勒雖是個前朝遺少,但是頗有一點西洋式的紳士精神,對待異性向來是特別客氣,如果異性比較美麗的話,那他就更是客氣加客氣。除了紳士精神之外,他還有科學的態度,此刻對著手中的這方手帕,他便開動了腦筋,心想這美人若是個鬼的話,那麼鬼這東西飄飄渺渺,沒有拿著一方手帕亂飄的道理,這美人若不是鬼,那麼大概就是隻妖。妖這東西,大多都是由動物變化來的,美人既是個女子,那麼想必她的本身,也是一隻女性的動物,有道是眾生平等,自己不能光優待女人,不優待女動物。

思及至此,佳貝勒思索完畢,依然是沒怕。

如此又過了一天,到了第三夜,如佳貝勒所料,白衣美人又來了。佳貝勒也不知道她是怎麼來的,好像隻是一走神的工夫,她便出現在了自己眼前。這回她手裏沒了手帕,隻能是低頭絞著衣角,盯著地麵說道:“你大概也覺出來,此刻不是做夢吧?”

佳貝勒盯著她,心想我早知道了。

美人做了個深呼吸,極力地平靜了表情:“你不要怕,我若是有害你的心,我早動手了,也不用這樣曲曲折折地來了一趟又一趟。”

佳貝勒依然盯著她,心想這我也早知道了。

美人猶猶豫豫地抬頭迎了他的目光,睫毛忽閃忽閃的:“實不相瞞,我是個妖精,名叫……白衣。”

佳貝勒繼續沉默,心中佩服自己神機妙算。

白衣看他總是不言語,便把目光轉向了一旁,對著一隻大立櫃說話:“我也跟蹤你一段時間了,看你這人還不錯,所以想來請你幫我一個忙。”

佳貝勒微微一笑,心想這小女妖真是沒話找話,看上我就直說看上我得了,還非要扯個求人幫忙的幌子。

這時,白衣慢慢地又把目光轉向了他:“不知道,你肯不肯呢?”

佳貝勒這回不能不說話了:“你想讓我幫什麼忙?”

白衣答道:“我想請你去趟金家,為我拿一把鑰匙。”

“金家?哪個金家?”

“就是金性堅的家,你常去的。”

佳貝勒一聽這話,心中大驚,眼珠子幾乎滾出眼眶:“金,金性堅?金性堅招惹你們妖精了?”

此言一出,白衣把臉一扭,登時來了脾氣:“你當他是個好人嗎?我告訴你,他那人無惡不作,世間的人和妖加在一起,都沒有比他更壞的了!”

說完這話,她找了把椅子坐下,含著怒意開始痛斥金性堅,說得這人刨絕戶墳踹寡婦門,不但下流,而且無恥。佳貝勒聽了一會兒,幾乎想笑,笑著笑著,他忽然正了正臉色:“你說什麼?金性堅把個女妖精關進家裏當老婆?”

“我騙你做什麼?若不是為了救那位姐姐,我見了姓金的,躲著走還來不及呢!”

佳貝勒回憶起金性堅近來那半死不活的樣子,確實是有些古怪。但讓他因此便相信金性堅在家裏關了個女妖精,他也還是做不到。走到桌前打開抽屜,他使出他的拿手好戲,自自然然地岔開了話題:“說到這裏,我忽然想起,昨夜我冒冒失失地嚇了你一跳,真是抱歉。你的手帕也丟在了我這裏,作為賠禮,我另送你兩條好的吧!”

從抽屜裏取出一隻扁扁的錦盒,他雙手將盒子送到了白衣麵前。白衣接了盒子打開一看,發現裏麵裝了六條疊好的絲綢繡花帕子,登時有些臉紅:“我不是為了手帕來的,我是——”

佳貝勒一拍腦袋,恍然大悟:“險些忘了,你等等,我馬上回來!”

說完這話,他開門就走,不出片刻回了來,手裏多了個大托盤。把托盤上的點心茶水擺到桌上,他拉開了一把椅子,對著白衣說道:“請來這兒坐吧,無論你是人是妖,你來了,就是客人,不讓我招待招待是不行的。”

白衣沒想到佳貝勒這樣灑脫熱情,不禁臉上現出了難色:“我也不是為了吃喝來的……”

白衣這一趟來,本是目的明確,佳貝勒若是依了她,那自然是好;佳貝勒若是不依她,她還預備了第二套方案,便是略施法術,變個猙獰樣子,嚇唬著他來幫自己這個忙。

她什麼都想到了,就沒想到佳貝勒熱情好客、膽大包天,也沒想到自己如此不爭氣,糊裏糊塗地還真走過去吃上了。

並且是沒少吃。

二 他的心

這天夜裏,冷風卷著一點小雨,在窗外吱溜溜地吹。佳貝勒坐在房內,低頭伺弄著花架子上的一盆蘭花。兩隻手擺弄著花,一顆心卻不在花上,在妖精上。偶爾抬頭向窗外望一眼,他沒拉窗簾,希望可以看到白衣是如何的翩然而至,然而也不抱太大的希望,因為白衣總是來無影去無蹤,他直到了現在,也還是不知道對方究竟是個什麼東西變的。

佳貝勒總覺得白衣不大像個妖精,若論那身妖氣,似乎還不如八大胡同裏的姑娘們足。她越是嬌憨,他越喜歡逗她,逗得她認了真,要麵紅耳赤地往外跑,或者是噘了嘴鬧小脾氣。然而兩人也有正經的時候,譬如昨夜,白衣問他:“你到底是肯不肯幫我呢?”

佳貝勒搖了頭:“不幫。”

白衣盯著他的臉看,看他一臉正色,目光就黯淡了下來:“我實在是挑不出其他更合適的人,認識的人裏麵,就隻有你是可以隨便去金宅的。我若不是個妖精,我也不求你。那個姓金的惡霸,有許多對付我們的法子,他放鑰匙的那個地方貼了一道紙符,我不敢碰……可是我若就此真不管,那個姐姐就真沒有活路了。五十年前,她救過我一命,所以現在我不能……”

她吞吞吐吐地說話,說的話都是有頭無尾,最後垂頭坐在了椅子上,她抬頭問佳貝勒:“為什麼不幫我呢?是嫌我是個妖精,不配受你的幫助?還是不想為了我去冒險做賊?還是,你根本就不信我的話?”

佳貝勒答道:“你夜夜過來找我,無非是要用我這個人。我若是答應了你,也幫了你,你大功告成,我再想見你,就難了。”

白衣怔怔地看著他,像是不能理解:“你想……見我?”

當時她的那個驚訝模樣,佳貝勒現在還清楚地記得。她一驚訝,他也驚訝了——自己夜夜熬著不睡等她,難道隻是為了找個伴兒一起喝茶吃夜宵不成?

兩人對著呆看了片刻,末了都有些臉紅。白衣低聲說道:“我還來的,其實我不但夜裏能來,白天也一樣,我不怕太陽。我也不讓你白幫,到時候,我給你當個使喚丫頭吧!”

佳貝勒忍不住笑了:“當多久呢?”

“你說了算。”

“先定下三十年吧!”

白衣扇動兩彎睫毛,瞳孔幽黑,目光在佳貝勒臉上一掠而過:“不,等你結了婚,我就走了。”

佳貝勒一拍巴掌:“好極了!反正我是個不婚主義者!”

白衣疑惑地看了他:“什麼昏不昏的?我不懂你這些怪話。”

佳貝勒笑道:“不懂沒關係,你出去想法子問問,問明白了,再來見我!”

白衣昨夜就這麼疑疑惑惑地走了,而此刻的佳貝勒擺弄著那一盆蘭花,饒有興味地等著白衣來見自己。根據經驗,白衣這人你等是等不來的,可你若一走神,她便會忽然地從天而降了。

夜深了,一隻手輕輕一拍佳貝勒的肩膀,他回了頭,正和白衣打了照麵。白衣正站在電燈下,燈光把她照得清清楚楚。一頭黑發鬆鬆地編了兩條辮子,她的麵頰沒有多少血色,一雙大眼睛則是深深地黑。收回手垂下眼簾,她抿著嘴一偏臉,輕聲說道:“那個昏不昏的,我打聽明白了。”

佳貝勒背著雙手,高了她一個半頭:“這回傻眼了吧?給你三十年,你不幹,現在好了,變成一輩子了。”

她輕巧地一轉身,背對著佳貝勒。佳貝勒繞過去看她的臉,結果發現她正在無聲地偷笑。察覺到了佳貝勒的目光,她又一轉身,走到桌前坐了下來。

佳貝勒沒有繼續追逐,站在原地注視著她的背影,他半晌沒有動。最後還是白衣先回了頭:“怎麼不說話了?是不是嫌我是個妖精,怕我真賴在你家裏不走?”

佳貝勒搖了搖頭:“喜歡我的姑娘,有一些,但是像你這麼喜歡我的,真沒有。”

“呸!不要臉,誰說我喜歡你了?”

“你的眼睛。”

“胡說八道!”

說完這句話,她轉向桌麵,伸手整理桌上的點心盤子和小茶杯,心裏有句話,想要反問佳貝勒:“我這麼喜歡你,那你呢?”

但她終究沒敢問。

如果她不是個妖精,她是個平常人家的大姑娘,她就敢了。

胳膊肘架在桌麵上,她單手托著腮,手指撥弄著辮梢,沉默了片刻之後,她輕聲說道:“我們連條件都談好了,你一定是肯幫我了吧?”

佳貝勒本來一點也不想幫她——他是個人類,憑什麼要去站到妖精一隊裏?可是麵對著白衣,他隻覺得這拒絕的話是萬萬說不出口,若是說了,就是欺負她了。

“幫!”他走到她身邊坐下來,“你一講情義,我就得去做賊!”他伸手一指白衣的鼻尖,“壞小妖精!你說,你到底是個什麼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