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初見(1 / 3)

緣、起、緣、滅。

這四個字有點玄妙,妙就妙在它發生時,可以是無聲無息,甚至是毫無征兆。

故事要從沈之恒遇襲的這一夜開始講。

民國二十五年十一月廿日夜,天津衛,英租界。

沈之恒參加一場盛大的慈善晚宴,因為被個酒徒纏了上,所以決定提前告辭。酒徒在不喝酒時也是個體麵的大人物,可一喝了酒就變得黏黏糊糊,逮誰纏誰,逼著別人和他一醉方休。今晚他纏上了沈之恒,可沈之恒早在幾個月前,就發現自己不能夠再喝酒了。

他不願在宴會上嘔吐,所以隨便找了個借口退席,由於怕被酒徒追了上,他走得有些慌,連大衣都忘了穿,上了汽車之後才感到了寒冷。

他向來不慌,這一晚卻被個醉鬼逼得亂了方寸,事後一回憶,他感覺這也像是個不祥之兆,但在當時,他什麼也沒想,隻快速發動汽車,想要回家休息去。他這輛汽車,是今年最新款的凱迪拉克,上個月剛從美國海運過來,在天津衛裏還是頭一輛。沈之恒這麼一位闊綽的報業大亨,他本人也正是一位奢華的摩登文人,摩登文人既是有錢,那麼開輛豪車出出風頭,自然也是相當的合理。

汽車駛過英租界的街巷,直奔法租界的沈宅而去。夜深了,又是深秋時節,大風一吹,那寒冷的程度,和冬夜也差不多。汽車經過一戶洋房公館,公館裏燈火通明,是米將軍的家,更準確的講,是正房米太太的家,因為米將軍乃是一位千古風流人物,雖然自從北伐之後就下了野,一直是個半賦閑的狀態,但是不改風流本色,在外廣築金屋,四處繁衍,成年的不肯回家。而在沈之恒的汽車經過之時,米公館內刀光劍影,是米太太守活寡守得要發瘋,正在拿米大小姐出氣。米大小姐十五歲了,平日裏攝取的一點點營養都用來長個子了,實在是沒有餘力去發育,所以看著還像個黃毛丫頭。

米大小姐也是個瞎子。

二十四小時之後,米大小姐將與沈之恒相遇,但此刻她對那場相遇毫無預感,單是咬牙忍痛,由著她媽媽抓了她的頭發,將她的腦袋往牆上撞。她的頭發疏疏落落,有的地方已經露了頭皮,全是被米太太薅的,因為她是個輕飄飄的小玩意兒,非常適合被米太太薅著頭發扯過來甩過去,米太太薅得順了手,幾乎要上癮了。

單手攥著一根盲杖,米大小姐知道憑著母親這種撞法,想把自己活活撞死是不可能的,可是總這麼擔驚受怕的活著,她也厭倦了。

汽車駛過米公館,拋下了受苦受難的米大小姐。與此同時,在不很遙遠的城市另一側,厲英良走進他的會長辦公室裏,在寫字台後坐了下來。胳膊肘架上桌麵,雙手十指交叉抵著下巴,他微微仰頭望著電燈,等候部下帶回捷報。

今晚沈之恒必須死,沈之恒不死,他沒法向橫山瑛交差。況且就算上頭沒有橫山瑛下令,僅從個人的情感出發,他也很願意宰了沈之恒,因為沈之恒給臉不要臉,他幾次三番的向沈之恒示好,可沈之恒總是不肯搭理他。他媽的,他堂堂的華北建設委員會會長,走出去也是威風凜凜前呼後擁的,怎麼就入不了沈之恒的眼?我給日本人做事怎麼了?你不也是仗著英美法的勢力,才敢在報紙上胡說八道嗎?

厲英良心思敏感,自己翻屍倒骨的想沈之恒,想著想著就氣得眼睛都紅了,眼睛是水汪汪的大眼睛,眼角挑上去,配著兩道長眉,加之皮膚白皙,看著甚美,像個過了氣的戲子。

辦公室一角的自鳴鍾當當當響了起來,厲英良抬眼去看,此時已是淩晨一點整。

淩晨一點整,沈之恒在街邊下了汽車。

汽車出了毛病,無論如何發動不起來,於是沈之恒決定走回家去。風越發的猛了,似乎都卷了細雪。沈之恒隻穿了一身薄薄的晚禮服,倒是也知道冷,雙手插在口袋裏,他低了頭,拱肩縮背的頂著風硬走。

向前走出了半條街,他在街口拐了彎,如此又走出了半裏地,他聽到身後傳來了汽車聲音。回頭望過去,他就見車燈閃爍,正是一輛汽車加大油門,一路轟鳴著衝向了他。

他還沒反應過來,已經被汽車撞上了半空。汽車立即刹車,待他落地了,汽車直衝向前,前後輪胎又依次碾過了他的腰背。然後汽車停下來,後排兩側車門一開,兩名黑衣人分頭跳下,手裏全提著手槍,槍管奇長,是加裝了消音器。兩人走到了沈之恒跟前,一人低聲道:“是姓沈的吧?”

另一人打開手槍保險,將子彈上了膛:“沒錯。”

兩人舉槍向下,要對沈之恒補槍。哪知未等他們扣動扳機,地上的沈之恒忽然以手撐地,站起來了。

他短發淩亂,麵孔和前襟都沾了大片灰土,然而四肢俱全,看起來依然是囫圇完整的一個人。向著黑衣人邁了一步,他張開口像是要說話,然而黑衣人訓練有素,對著他的腦袋就扣了扳機。子彈轟得他向後一仰,額頭上立時開了個血洞,紅的白的一起迸濺出來。

可他踉蹌了一步,居然又站住了。甚至,他這回還說了話:“誰派你們來的?”

黑衣人一起後退了一步,他們幹的就是殺人買賣,活人都敢殺,世上還有什麼是能嚇唬得住他們的?沒有了,他們一直無所畏懼,直到此時此刻,他們遇見了個殺不死的活人。重新舉槍形成包抄之勢,他們一起瞄準了沈之恒,同時就見那粘稠熱流正順著沈之恒的額頭往下淌,淌過了他的眉毛,糊住了他的眼睛。他抬手一抹,抹開了一股子甜膩的血腥氣,然後,黑衣人眼看著他將手指送進了嘴裏。

手指濕漉漉的,他一邊一根一根的吮吸,一邊轉動眼珠,掃視了麵前二人。

先開過一槍的黑衣人,決定再當一次先鋒。槍口瞄準沈之恒的眉心,他再次扣動了扳機。可是這回他那勾著扳機的食指扣了個空,冷風吹過他的指縫,他怔了怔,發現手槍已經落入了沈之恒手中。沈之恒用槍口抵住了他的眉心,又問了一遍:“誰派你們來的?”

他的同伴這時開了槍。

同伴站在沈之恒身側,在槍聲響起的前一刹那,沈之恒如有預感一般,猛地出手一打槍管。槍口向上一揚,子彈貼著沈之恒的頭發飛了過去。沈之恒隨即調轉槍口,對著那人的咽喉一扣扳機。一聲輕響過後,那人倒了下去。槍口轉回前方,他忽然吼道:“是誰?不說我就殺了你!”

黑衣人直瞪著他,看他的血和腦漿一起順著鬢角往下流,看他傷到了這般程度居然還不死,不但不死,還能說話,還能殺人。黑衣人殺人無數,殺到今夜,見了活鬼。

他怕極了,甚至忘了他的後方,還有一位援兵。

汽車裏的汽車夫從車窗中伸出一把輕機關槍,對著他們的方向開了火。沒了消音器的遮掩,槍聲響如一串驚雷,火舌掃過了黑衣人和沈之恒,而在他們雙雙倒下之後,汽車夫收槍開車,調轉車頭,再次碾過沈之恒的屍體,在遠處巡捕的警哨聲中衝入夜色,逃之夭夭。

這一段清淨道路,已經是血流成河。

沈之恒不想死,可若是被巡捕見了他這副慘相,他不死就顯得不大合適。所以趁著巡捕未至,他接連翻身,滾到了路旁的土地上。泥土吸收了他的鮮血,他隻向前爬了一小段路,就山窮水盡、無血可流了。

也就不會繼續留下痕跡了。

在沈之恒艱難爬行之時,他還不相識的兩位有緣人,正在各忙各的。

米蘭坐在漆黑臥室裏,手裏挽著一條衣帶,想要去死,可是她家住的洋式房屋,四壁光滑堅硬,並沒有房梁供她栓繩子上吊,要跳樓呢,又是一樓。

厲英良坐在明亮的會長辦公室裏,自己給自己衝咖啡。咖啡滾燙的,他喝了一口,燙得怪叫一聲,兩隻水汪汪的妙目又泛了紅。放下杯子在房內踱步,他等著部下回來複命。他的人籌劃了這麼久,沈之恒又隻是個文人先生,他這一次應該沒有理由失敗。忽然在鏡子前停了腳步,他抬頭看了看自己,不是欣賞自己的俊俏,他不大清楚自己的俊俏程度,對於自己的相貌也是毫無興趣。他是看自己有沒有官威,有沒有那個飛黃騰達的氣質。

民國二十五年十一月廿一日,晝。

李桂生敲了敲門,喚道:“會長,我是桂生,我回來了。”

房內傳出回應:“進來。”

他推門進了去,大氣都不敢喘。門內這間屋子四四方方的挺寬敞,裏頭按照上等辦公室那麼裝飾了,家具一色都是紅木的,沙發茶幾也俱全。西洋式大寫字台後頭,坐著個小白臉,正是華北經濟建設委員會的會長,厲英良。

這委員會到底算是個什麼衙門,李桂生始終是沒搞清楚,反正知道委員會後頭站的是日本人,勢力財力都不小,所以厲會長可以安放滿屋子的紅木家具。厲英良年紀不大,還沒滿三十歲,放在漢奸裏頭,算是數一數二的年輕有為。李桂生對厲英良很服氣,因為厲英良絕非繡花枕頭,別看他長得像個吃軟飯的,其實有股子一往無前的狠勁,隻要日本人發了話,厲會長二話不說,甩開膀子就是幹。

這幾年來,厲會長神擋殺神,佛擋殺佛,對這份工作堪稱是鞠躬盡瘁,然而在仕途上並不是那麼的得意,因為對手太多,而他會鞠躬盡瘁,旁人也會鞠躬盡瘁,而且除了鞠躬盡瘁之外,人家還更有手段、更會做人,不像他這麼死賣力氣。其實李桂生不懂會長的心,會長也很想做個八麵玲瓏的俏皮人物,可是天生沒長那根筋,實在俏皮不起來,隻好認命。在辦公室裏熬了整宿,會長徹夜未眠,眼睛紅得像兔子似的,問李桂生:“怎麼才回來?”

李桂生答道:“我收拾汽車去了,車燈碎了一個,得開到車廠子裏去修理,可車頭糊得都是那什麼,太髒了,我得先把它收拾幹淨了,才敢往車廠子裏開。還有,就我一個人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