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6章 放逐至水;自由下的囚徒 (2)(1 / 2)

當然當時日本的女權主義者是這麼以為的:她是勇敢,她這個職業婦女成為皇後,將對日本社會產生積極的影響。我不太相信這種說法,這類似於我們熟悉的“女革命者獻身”的說法,張愛玲的《色,戒》裏也做過這個夢,事實證明破產了。在百思不得其解下,我也產生了虛妄的想法,就像當今一些作家那樣,認為“底層”未必就沒有快樂,甚至還可以“高興”,“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我一直對宮廷沒有好感,我討厭看“宮廷戲”,一如我討厭金色。雖然現在皇室已權力不再,但在其內部,仍然是控製極緊的。這個女孩所放棄的,不隻是工作,還有原本的家庭、朋友、未來,甚至是21世紀。負責管理皇室事務的機構宮內廳監視著她的一舉一動,記錄下她的公開言行。無論何時何地,見到公婆,她都必須行禮,必須彎腰六十度。她必須尊稱自己的丈夫為“東宮太子殿下”,至少在公開場合必須如此。在接下來的人生中,她唯一扮演的角色就是端莊恭敬的妻子,永遠保持在丈夫身後三步的距離。唯一的任務,就是產下菊花王朝的男性繼承人。著名小說家、後來擔任東京都知事的石原慎太郎就有名言:“喪失生育能力的女性若是還繼續活下去,根本就是浪費和罪過。”這話激怒了女權主義者,一百三十一位婦女控告了他,但這個法製國家對此類毀謗行為卻沒有任何法定處分。地方法院的法官川村義輝駁回此案,說:“很難判斷他的言論是否有造成嚴重的情緒傷害。”人們總將雅子妃跟黛安娜王妃相提並論,實際上,黛妃的痛苦經驗放到雅子那裏,隻是小菜一碟。

據說麵對婚事以及之後的宮廷生活,雅子作了萬全的準備。她向年長的聖賢智者學習各種知識,包括皇族曆史、宗教儀式、宮廷用語(這連具有一般教育水平的日本民眾也無法理解),還有書法,還有和歌。她小心翼翼於繁複的皇室禮儀,尤其是鞠躬行禮。愛斯基摩人用18個詞語形容雪,夏威夷人用47種詞語形容香蕉,阿爾巴尼亞人用27種詞語描述胡須,而日本人則有6種詞語用來評價予人第一印象的動作——鞠躬。必須有精確的鞠躬方式與角度,這關聯著行禮者與受禮者之間的地位;絕對不能把“最敬禮”以連連點頭致意的方式帶過,否則就成了無以彌補的失態行為。

什麼是“最敬禮”?字典解釋,是“鼻子幾乎貼近雙手,虔誠、低姿態的鞠躬方式”。而連連點頭致意,則是“阿謀奉承的連續點頭”。盡管如此,她仍然被指責了。在宣布訂婚的第一次聯合記者會上,雅子說起了她的計劃與抱負,說著說著,就說多了,居然說了9分37秒,比德仁皇太子多出了28秒,禮俗規定她的長度隻能是丈夫的一半的。那個在東宮已經做了二十年的內侍的皇太子主要朝臣、重要親信之一的濱尾實,就指責說:我認為她不夠謹慎。整體而言,她說太多話了,甚至還說了沒有被問及的事。還有似美國人的行為舉止,例如走在男人前麵,也就是西方人所謂的“女士優先”,這些行為在美國也許會被接受,但在日本,她應表現得更加莊重。

那場記者會成了雅子在公開場合發表談話的最後一次,宮內廳從此下了禁口令。從此以後,她出現在任何公共場合絕不主動說話,也不能即席發言。而且,她還必須一秒鍾也不能放鬆她的笑容,以免讓狗仔隊捕捉到瞬間的畫麵,讓虎視眈眈的媒體找到機會,擬下這樣的標題——“憂愁的王妃”。她最終真的“憂愁”了,患上了嚴重的抑鬱症。

當然她也企圖突圍。2008年1月1日,元旦,是宮中最忙的時候,她留下皇太子一人,自己跑回娘家去了。2日,天皇夫婦和皇室成員在皇宮接受一年一度的民眾賀年活動,按規矩,他們應該分七次接受民眾祝賀,但雅子卻隻在三場民眾拜年上露麵,而後以“健康”為由中途離場了。她的行為令皇太後美智子越來越不滿,據說,在一次被婆婆訓斥之後,她忍無可忍,情緒失控了,對著婆婆嚎叫。但這沒有用,隻能使她在漩渦中越陷越深。

值得注意的是,一些指責是來自皇室的奴仆,還有那些跟他們毫不相幹的民眾。其實據說皇太子德仁也是厭倦皇宮內的清規戒律,明仁天皇也未必很專製,可是他們周圍的人似乎比他們更熱心。“皇帝不急太監急。”美智子皇後,自己也是平民家庭出身的,可是她終於也無法容忍雅子了。專製製度的可怕,更在於它的“場”。那些貌似疏離的百姓呢?其實也難逃這個“場”。他們談論雅子,每談一句話,都濺出了一星唾沫。嚴格上說,袖手其實也是慫恿。大家都在有意無意充當了推手,把一個女孩推到那個專製體製裏,嵌進那個既定的模子裏。

當然,每個人都可以說自己沒有什麼錯。就像我們睜眼就能見到的:麵對不平,我沉默;麵對罪惡,我不喊打;我行惡了,我隻是眾多行惡中的一個;或者我隻是公務員,隻是履行公職。在我的《冒犯書》審判中,幾乎所有的公職人員都挺和氣,甚至還示好,但是他們仍然要扣你的書,仍要野蠻判決,他們是否覺得這樣,將來就能逃脫曆史的審判?或者把罪責推給曆史:從來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