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這“外人”的世界是不可思議的。但並非因為是“中國式”,當然也不是“日本式”的,是“中國式”的在日本的背景上映照出來的。很久前在大巴上,見前頭座位上有幾個後腦勺,上麵全都桀驁不馴地翹著幾根頭發,公雞尾巴似的,不像日本人。再看看他們的穿著,雖然也西裝革履,但是大敞開著的西服內,穿著羊毛衣,雞心領的,領帶就揣在那羊毛衣裏,再加上肚子大,那羊毛衣就顯得分外寬闊了。我認出來了,他們也是中國來的,而且是大陸來的。台灣來的我見過,那一年在皇宮廣場流連,驀然一陣吵鬧,驚異轉頭看,一對旅行團從廣場橫穿而過。操著中國話,服裝是穿得地道了,但是吵是一樣的。莫大的皇宮廣場,僅這二十幾個“外人”,就有能量讓它的空氣躁動起來了。
這些人也吵,車上的日本人不住地回頭討厭地瞧他們。路上堵車,我們心裏急,因為下午還得趕去學校上課。但是也沒辦法,既來之則安之,於是就跟他們攀談了起來。他們是政府考察團,來日本考察的。但是他們談得最高興的是玩,怎麼玩,哪裏好玩。我明白了,他們是借考察之名出來玩的,一如那些借考察之名出來打工的一樣。有很多偷渡無門的,或者沒膽量偷渡的,或者年齡大了的,就用考察名義辦來日本。
我身邊就有一個薛さん,是福建福清的農民,字沒識幾個,頂的是一個處長的名額,所以我們大家都開玩笑叫他“處長”。他也應答,挺得意。反正是成功來到日本了嘛!他說自己做夢也沒想到這一輩子還能混個處長當當。有時候他也在日本人麵前說自己是“處長”,說相當於日本的部門部長,把日本人噎得,說:“中國的部長就這水平?”簡直丟臉。但是薛さん卻說:“這有什麼?如果我運氣好,上通天線,也許還真能弄個什麼職務當當呢!”但是薛さん們也別不服氣,他已經是“老東京”了。而那些到國外考察的(也許他們中就有“處長”),問他們去過哪裏玩了,“銀座!”他們首先說。整一個土鱉。不了解東京的人,就知道跑銀座,就好像外地人去上海購物,就知道去南京路。其實銀座有什麼?招牌罷了。我們就告訴他們,要去新宿……他們馬上說:“新宿去過了,歌舞伎町,紅燈區,我們都看過了。”我們笑了,還是一群土鱉!也難怪,他們是公派嘛!他們也隻能這麼著。他們有人接待,高高在上,聽那些高官貴人講套話。他們走馬觀花,還能深入到哪裏去?資本主義社會啊,製度啊,文化啊不同什麼的,是他們嘴上經常會出現的話。
我想他們當了一陣“外人”之後,回去寫考察報告,一定少不了這樣的詞。他們甚至還可以作報告,開講座,寫遊記,向國人介紹“外國”日本的社會和文化。當然從另一方麵說,作為遊客,他們也有舒服的一麵,不需要跟這個社會共患難。他們不需要像我們這樣事事自己來做,被攪到日本社會的漩渦裏。我們會在乘電車時突然記起瓦斯費還沒有去交;我們需要盤算著哪裏的房租更便宜,住房條件又好;麵對著鋪天蓋地的經濟不景氣消息,我們也會膽戰心驚,這裏的一切都跟我們息息相關;看著JR電車職工罷工,我們不能出行,和日本人一起被阻在車站公話亭前排隊給公司學校打電話請假,我們心裏也不全是抱怨,也有同情;看著一個個會社倒閉了,我們感覺的是兔死狐悲,要是我們沒有了工作,我們靠什麼生活?拿什麼交學費?看著地下通道上越來越多的乞丐,我們會想:今天是他們,也許明天就輪到我們了。儼然我們已經是日本的“國人”了。也許我們會更快被輪到,因為我們畢竟還是“外人”。取締“外人”的呼聲越來越高,今天外務省一個對策,明天文部省一個嚴格審查,後天警視廳一個“外人”犯罪案件,眼看要呆不下去了。怎麼辦?薛さん怎麼回去當“處長”?當然我們還可以再去第三國,繼續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