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蛋心道,這兩人怕是跟了自己有一陣了,見身邊沒有大人才敢下的手。他忙拉著小寶的手,小聲說,注意他的動作,逮住機會就跑。
皮蛋話還沒說完,後頭兩個人就一左一右夾了上來。跑不了了,小哥倆被這兩個大哥哥拿刀逼著,進了一處烏七抹黑的建築工地。那兩人二話不說,就開始裏裏外外地翻找。
小寶的褲兜裏,揣著吃串串香找回的零錢,被一把掏光。皮蛋不喜歡帶錢包,他說那是招賊用的東西。兩個黑衣人,從他身上搜出一包對折的餐巾紙,其中隻有半邊放了紙巾,另外半邊放了足足五百塊錢。黑衣人嘿嘿一笑,更來勁了,逼著兩個孩子把鞋都脫下,在鞋墊下頭又翻出四張帶著腳汗味的粉紅大鈔。
臨走前,黑衣人把刀尖對準哥倆的脖子,逼問他們還有沒藏下錢。皮蛋一個勁地搖頭,黑衣人卻毫不留情,把刀尖挑破了皮,弄出了血,小寶嚇得尿了褲子。黑衣人噴出一記渾重的響鼻,帶著勝利的微笑,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小哥倆腿軟得撐不住身子跪倒在地,皮蛋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用手捂住還在滲血的傷口。
看著濕漉漉的褲襠,小寶又羞又惱,嗚嗚地哭了起來:錢全沒了。那些錢,是他給瘋婆子當兒子,是皮蛋冒著生命危險下井換來的。那兩個混蛋,搶走的不僅僅是九百塊,也是他回家的希望。
你瞧,這是什麼?皮蛋二話不說,翻起褲腳邊來。這褲子是羅姨兒子的,穿在皮蛋身上長了兩寸不止,皮蛋隻能把褲腳邊卷了兩折。卷折翻開後,一邊現出一條細細的粉紅色花邊。皮蛋小心翼翼地把那花邊展開,露出上頭笑眯眯的毛主席的臉。
太好了!小寶又歡欣鼓舞起來,正準備嚷嚷,被皮蛋一把捂住他的嘴,衝他搖搖頭。小寶擠擠眼睛,表示明白,今後用錢可得更小心才好。
遭遇搶劫後,小哥倆實在是沒心思上網吧了,皮蛋把在公廁裏把小寶的褲子洗幹淨,在夜市上買了條便宜褲子。幹脆直說這裏不是他的家鄉。於是,他倆直奔火車站,至於下一站去哪,這還是個問題。售票大廳裏,小寶跟皮蛋仰著脖子,看著密密麻麻的列車時刻表,可惜看了好半天,也不認識幾個字。
哥,原來你不能吃辣啊。小寶忽然問道。
說這幹嘛,這跟咱們往哪走有關係嗎?皮蛋覺得有點丟臉,不想談這個話題。
當然,你看這裏的人一個個都能吃辣,你不能吃辣,肯定不是四川人。我就能吃辣,但我聽不懂這裏的話,所以我也不是四川人。我記得,老家的鎮上,有個推著三輪車賣臭豆腐的老頭,他的臭豆腐又辣又香,可好吃了。
臭豆腐能香?
當然,你沒吃過,不知道。
我知道臭豆腐是湖南特產,其他地方沒有。
那咱上湖南吧。
就這麼著,小哥倆靠著臭豆腐的線索,決定了未來的去向。
小寶已經不記得這是第幾次坐免費火車了,打心眼裏不喜歡,要躲乘警,要提防愛管閑事的乘客,還得小心各種壞蛋,人販子,騙子,扒手,碰上誰都吃不了兜著走。可不這樣又不行,皮蛋身上一共隻有兩百塊,給他買完褲子就還剩一百八,要再買車票,就剩不了多少了。
坐免費火車,是有技巧的。T字頭和K字頭的空調特快環境好,乘坐舒服,乘客也相對較少,但乘警會比較負責,查票也勤,難得混上去不說,乘客的穿著打扮也比普通車的要好,穿著寒酸又沒家長帶領的小哥倆會格外打眼。普通車次乘客魚龍混雜,低收入者居多,穿得也一般,旅客多,熱門路段還有人沒座位隻能站著,好混上車,也不容易被乘警發現。
皮蛋和小寶上的就是普通車,為了不被發現,隻能鑽廁所。廁所不能待太久,否則尿急的乘客會把乘務員召來,乘務員的鑰匙能打開車上所有的鎖。哥倆隻能不斷地換著廁所,每節車廂的廁所都呆上一會兒,不容易叫人起疑。乘客太多,列車員懶得搞衛生,廁所裏臭氣熏天,搞得哥倆隻想吐。皮蛋笑嗬嗬地說,這樣也好,沒胃口吃飯,把飯錢省下了。很長一段時間內,小寶聽到或是想起火車,就會條件反射地幹嘔。
世上的香氣有千種萬種,臭跟臭也有千差萬別,同樣是臭,為什麼臭豆腐就臭得那麼沁人心脾。至少小寶在經過賣臭豆腐的攤子時,被那股氣味弄得口水直流。
新目的地是湖南的省府長沙,在湖南中部偏北,一條湘江把城區分為河西河東兩個部分。長沙話帶著濃厚的地方口音,皮蛋聽不太懂,小寶卻覺得格外親切,這腔調跟他老家的調子有七分接近。
皮蛋決定先落腳再說,口音接近了,就離老家不遠了,說不定哪天在街上碰到說小寶家鄉話的人,一打聽,馬上就曉得老家的具體地名。
出了火車站,哥倆按老規矩,點兵點將來決定方向,最後點到了左邊。火車站往左,有個不大不小的服裝市場,人流湍急,哥倆手拉著手,必須很小心才不被衝撞。雖然人多,小寶卻開心得一蹦一跳,聽著周圍人的口音,他對找到老家,充滿了希望。
走了大概五分鍾,皮蛋猛地回過頭去,嚇了小寶一跳。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後頭跟了個皮膚比他還黑,卷頭發的男孩子,看樣子是新疆人,年紀跟皮蛋差不多大小,卻貓著腰,一雙鬼爪子似的手,飛快地縮回去。
“你幹什麼?”皮蛋氣得大聲吼,光天化日之下,滿街的人,這小子也敢偷。
那小子被當場抓住卻絲毫不怕,索性直起腰來,比皮蛋還高出半個頭,他陰冷一笑,也不說話,吐出一口濃痰,轉身就走。
“要不要報告警察。”小寶也沒見過這麼囂張的扒手,正好馬路對麵大概三十米處有個巡警,他趕緊拉拉皮蛋的衣袖。
不說倒好,那個扒手一聽說警察兩個字,馬上回過頭來,亮出一把雪亮的匕首,目露凶光。扒手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到附近一處羊肉串攤子上,攤主也是新疆人,身高肚肥的大叔。濃濃青煙中,那大叔冷冷地看著皮蛋跟小寶,小扒手拿起剛烤好的肉,狠狠地咬一口,若無其事地咀嚼著。
皮蛋再也不說話了,甚至不敢往羊肉串攤子看,拉著小寶,飛快地往前走。直到走出一身大汗,走到那兩個人再也看不見了,才敢停下來。
記住,這些新疆人都是一夥一夥的,看得到兩個人的地方,還藏著好幾個看不見的同夥。皮蛋喘著氣說。
小寶崇拜地看著皮蛋,說,哥,你真厲害,什麼都懂。
我要厲害,就不會拉著你逃了。皮蛋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皮,指著路邊的臭豆腐攤說,累了吧,咱們嚐嚐你說的臭豆腐,到底有多香。
小寶連連點頭,吞了口唾沫。皮蛋伸手掏褲兜,手一碰到褲子臉色都變了,小寶一瞧,褲子後頭被劃開一條兩寸長的口子,皮蛋沒穿內褲,連屁股肉都露出來了。
剛才的小扒手,偷走了皮蛋身上所有的零錢。幸好,皮蛋的鞋墊子下還藏著一張一百塊。這最後的一百塊,為了補褲子,皮蛋不得不把這一百塊破開。
市場裏就有幫人改褲腳邊換拉鏈的,支著縫紉機,坐在屋簷下。這條褲子又髒又臭,兩塊錢人家還不肯幹,最後談到五塊錢,人家才勉強答應。算起來,買條新褲子還得花更多,眼下這狀況,皮蛋不舍得再多花一毛錢了。
哥倆終於吃上了熱乎乎的臭豆腐,黑色的油豆腐下鍋炸透,拿筷子破開中間,澆上拌過蔥段辣椒的特製湯料,聞起來臭,吃起來香。就連怕辣的皮蛋也嘶嘶地吸著氣,辣得滿臉通紅也不舍得吐掉,含糊地嚼上兩下,一口吞掉。小寶覺得,要不是丟了錢,這豆腐味道會更好。
在城裏轉悠了三天,小哥倆花掉了大部分錢,天氣越來越熱,身上的長袖T恤都穿不住了。在地攤上買了兩件短袖T恤後,錢隻剩下二十塊了。
不能再這麼待下去了,得想辦法賺錢。主幹道上,人多的熱鬧地帶,總少不了巡警,皮蛋最怕警察,遠遠看到也要掉頭。人少的地段,雖然警察也少,可能撿到的垃圾也就更少。晚上,哥倆在免費公園裏露宿,還算涼快,蚊子卻多得能把人給抬起來。
皮蛋不招蚊子,即便被咬,也隻是綠豆大的小紅點,不怎麼癢。小寶就不行了,細皮嫩肉的,蚊子一堆堆地往身上爬,咬起來簡直不要命,趕都趕不跑,隨手一拍,腿肚子上能沾一片的血。
癢得厲害了,小寶就撓,手指甲又黑又長,一撓皮準破。兩天下來,渾身的紅腫和血痂,跟得了皮膚病似的。皮蛋下血本買了瓶花露水,給小寶往身上擦。止了癢,卻招來了不該惹的人。
那晚潮濕悶熱,似乎要下場暴雨,月亮和星星也不露臉,公園裏漆黑一片,蚊子的嗡嗡聲格外刺耳。小寶抹上花露水,撓破皮的地方,針刺一般的痛,幾分鍾後,癢漸漸止住,小寶倒在長椅上繼續睡。迷迷糊糊中,忽然覺得很不對勁,似乎有人在摸自己的腿。小寶一個激靈睜開眼,一團黑影伏在他身邊,酸臭撲鼻而來,壓住了花露水的香氣。
哥!小寶嚇壞了,一聲尖叫。
那人嚇壞了,住了手。皮蛋被驚醒,馬上彈坐起來,大吼一聲是誰?
藉著微弱的夜光,那人露出了輪廓,蓬亂的長發結成了縷,身上的衣服都看不出底色。這人嘿嘿地笑著,說著聽不懂的話,一雙手卻繼續朝著小寶伸來。
流浪漢還是瘋子,皮蛋不知道了,他抄起身邊的半塊轉頭,朝這人劈頭蓋臉地打去。那人哎呦一聲,捂住了臉,皮蛋趁機拉上小寶拚命地跑。一口氣沒歇,哥倆跑出公園,又跑出兩條街,跑到亮堂堂的路燈下麵,才止了步。小寶臉色煞白,想起花露水沒帶。皮蛋說算了,不要再回那鬼地方。
那咱們去哪?小寶在街心花園的灑水龍頭下,把那雙髒手碰過的地方洗了一遍又一遍。
過河吧。皮蛋把手一揮,指著遠處模糊不清的黑色剪影,那是嶽麓山的方向。
哥倆沒再睡覺,他們誰也睡不著了,隻要一看到倒在路邊衣冠襤褸的人,就心裏發毛。他們朝著遠方的黑色山影進發了,午夜的城市安寧又幹淨,橙黃的燈光下,所有的一切看起來都有種特別的感覺。
小寶想起了在潮州,遇到皮蛋之前的那個夜晚,同樣的燈光下同樣奔走,他帶著紮口小布包,穿著大人尺碼的T恤,一路上東張西望地找電話。那時候,還記得爸爸的號碼,可現在,他連爸爸媽媽的模樣都想不起來了。那兩張最親最愛的人的臉,原本清晰無比地出現在夢裏,後來漸漸地蒙上了一層糯米紙,再後來又蒙上了毛邊紙,到現在,他甚至連他們的聲音都要忘掉了。
走著走著,小寶就哭了起來。他忍著不出聲,低著頭擦掉眼淚,不想讓皮蛋再為自己操心,更不想讓皮蛋為他生氣。再後來,他們走上了湘江大橋。大橋可真長,可能都走了十分鍾,才走到江心的橘子洲上頭,小寶被寬闊的江水深深吸引,忘記了流淚。
江麵可真寬啊。雖然長江更寬,但經過時小寶跟皮蛋還在火車上的廁所裏,隻能看到一尺寬的江麵。不像現在,寧靜的江水擺在眼前,水麵泛起的波紋被沿江大道的路燈映照,好似蕩漾著無數金箔。午夜的江風格外爽利,空調製造的冷氣,能叫毛孔全部關起來,江風雖涼,卻能讓每個毛孔張開,說不出的暢快。
兩個孩子趴在鐵欄杆上,靜靜地看著江水從腳下流過,朝著那遙遠不知盡頭的下遊奔波,好像所有煩心事都隨波而去了。時間過得真快,天邊泛起魚肚白,小哥倆繼續往前走,天大亮的時候,哥倆已經來到了嶽麓山腳下的大學。
清晨的校園,道路被成千上萬的大學生給占滿,他們離開宿舍,像密密麻麻的沙丁魚,朝著教學樓進發。哥倆從沒一次見到這麼多學生,花了好一會兒功夫才定住神來,不時有人朝他們投來好奇的目光,那眼神是安全的,沒有惡意的,皮蛋心裏踏實了一點,這裏至少沒有流浪漢和新疆小扒手。
來河西的第一天,皮蛋就認定這是個好地方。公園,商業區,所有垃圾桶都被環衛工,還有提著塑料袋賺外快的老頭老太搜刮過一遍又一遍,大學城裏簡直就是塊富庶的田野。
大學生們真闊,路上經過四五個人中,就有一個手裏拿著飲料瓶的,食堂門口的垃圾桶裏,宿舍樓道的垃圾桶裏,這些可以賣錢的東西堆積如山。運氣好的時候,還能碰上剩下大半的酸辣粉和珍珠奶茶。
吃飯是不成問題了,皮蛋甚至用撿垃圾換來的錢,買了兩個碗。每天吃飯的時候,就往食堂方向去,好心的大學生們,有吃不完的飯菜就給他們一點。垃圾桶裏,吃了一半就扔掉的饅頭包子更是大把,看得皮蛋心疼不已,可惜沒地方了,不然養兩隻雞都夠了。
住比吃困難。大學城裏人口密度大,治安是個重要問題,學校裏有自己的保衛人員,晚上還到處巡邏。皮蛋可不敢被他們發現,校園超大,沒有圍牆,是三所重點大學連在一起,皮蛋找了好多地方,才尋到安身之地。那地方算不得屋子,隻是兩棟建築中的夾縫,帶個屋簷,能遮點雨,兩頭漏風。
皮蛋撿來兩床爛草席,衝洗幹淨,下邊墊上幾本舊雜誌防潮,就當床睡了。比起公園裏的蚊子,這裏的蚊子更大更毒,還時不時爬出條蜈蚣,早上起來,有時候一睜眼就能看到鼻涕蟲,拖著一長線亮晶晶的黏液。
一天早上,皮蛋還沒睜眼,有條身體冰涼滑溜,香腸粗細的黑東西爬上了他的手。嚇得小寶心都快從嗓子裏蹦出來了,又蹦又跳地抖摟個不停,就差沒飛上房頂了。哥倆冷靜下來,這才發現那不是蛇,隻是一條粗壯的鱔魚,不知從誰家的下水道裏逃走,又奇跡地出現在皮蛋手邊。
虛驚一場,皮蛋讓小寶別怕,小寶卻擔心,這裏靠近山腳,萬一下次真的來條蛇,怎麼辦?
這問題皮蛋也答不上來,他隻知道被蛇咬到很可能會死。看來這地方是不適合居住了,哥倆必須重新找地方。大學城裏除了學校的地盤,還有幾個小村子,皮蛋他們待的地方,就在天馬村附近,這裏有容納幾萬學生的公寓,還有食堂和運動場。雖說是村,天馬村的村民們住的卻全都是幾層樓高的安置房。皮蛋覺得名不副實,連個豬圈都沒有,憑什麼叫村。
出了天馬村,再往前走一截,還有幾個帶著農村氣息的村子。房子大多是農民自建,有些還帶菜土,但這一帶除了工大還有師大南院和藝校,村民們的房子出租後變成了的大大小小的畫室和琴房,來自全省各地的藝術生們,擠得人滿為患,別說找個免費的地方落腳,就算有錢也不一定能找到出租房。
天氣越來越熱,晚上,皮蛋隻好帶小寶去湘江邊上的河提上睡覺。哥倆帶上草席,翻過風光帶的圍欄,走到防護堤下幹涸的沙灘上睡覺。草席往地上一鋪,天為被地為床,睜眼觀星,閉眼聽濤,還有涼爽的江風,格外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