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拾柒·浮世(1 / 1)

若問我銀飾上什麼最難刻畫,我的答案會是人物。因為過於熟悉的題材,反而更難出彩。

真正吸引我的人物題材首飾並不算多。雖然知道福建高浮雕人物鐲有很高的工藝及收藏價值,卻總覺得所見之物還缺乏一點本質的吸引力,直到它出現……

手鐲如一幅展開的浮世繪卷,描摹了各式人物。我曾粗略數過,鐲子上約有四十來個人物,其中有人對弈,有人勞作,有人交談……開臉生動,體態到位,市井百態如在眼前。邊框的設計也獨具匠心,起到了很好的裝飾效果。

手鐲購自美國,賣家的描述說是幾十年前從日本流落過來的,但鐲子卻是百分之百的中國產物。我曾向福建的藏友詢問,肯定了這是閩西龍岩、漳平一帶的首飾風格,年代大約為晚清。百來年間手鐲從產地福建遠遊日本,最後飄流到北美大陸。這旅程讓我唏噓不已,想著若沒有一個曲折的故事,豈不愧對它這豐富的經曆?

哪怕這個故事隻是我的杜撰……

一切始於一八六二年。這一年是日本的文久二年,清同治元年。

鎖國二百餘年後,德川幕府派遣船隻“千歲丸”從日本來到了中國上海。自美國佩裏黑船來航始,日本受到西方的強烈衝擊,不得不開始尋找改變之路。千歲丸的中國之行可說是變革路上的一段不甚重要的小插曲。船上共有成員六十七人,卻包含了幾位日後在幕末曆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高杉晉作、五代友厚,中牟田倉……

這時的中國剛剛結束與英法的第二次鴉片戰爭,以中方的失敗告終。中國南部因為太平天國起義仍在進行著激烈的戰事。清廷也剛完成辛酉政變,兩宮太後成功剪除了輔命八大臣,垂簾聽政。王朝的政局動蕩不安,內憂外患,古老的帝國正處在風雨飄搖之中。

隨船的日本人目睹了他們眼中曾經輝煌的帝國在西方步步侵襲下的羸弱。從他們留下的筆記來看,中國之行給他們的衝擊是巨大的,讓他們中間的不少人深刻認識到了與西方的實力差距。如何讓日本避免重蹈中國之覆轍成了他們此行最需思索的問題。

除了觀察太平天國與清軍、洋人交戰的情況,他們還收集了許多中國方誌及漢譯的西方著作。這期間,船上的一名年輕武士偶然從福建行商那裏購買了一個雕滿人物的銀鐲。鐲上人頭攢動,刻畫著眾生百態,讓那位武士覺得很奇特,故而買下帶回日本,將它作為遠行歸來的禮物送給了與他交好的藝妓。

不久後,這個帶有異國風味的手鐲便經常在那位遠近聞名的美人腕間出沒,成為坊間的又一話題。可在這動蕩不安的年代,任何無關緊要的話題都不會持續太久。美人再一次打著紙傘從街上走過時,注意到人們已不再好奇地打量她手上的人物手鐲,而是圍在一起竊竊私語,“攘夷”、“幕府”等字眼不斷飄入她耳中。美人忽然想起,送她鐲子的年輕武士似乎也很久沒有出現了。

這是當然的吧,美人無奈地想,這樣亂哄哄的時代,所有人都被卷在了巨浪裏,更何況那個有責任感又易衝動的男人?他那樣的人不會躺在美人膝上享受生活,必定會加入某個陣營,為國家和自己的理念奮鬥吧。美人歎息一聲,踩著木屐消失在小巷深處。

事態很快惡化,圍繞攘夷或開國,倒幕還是佐幕的爭吵越來越激烈。稟持不同想法的陣營開始在街頭巷尾廝殺。攘夷派以天誅的名義暗殺幕府重臣,佐幕派也不甘示弱予以反擊。一八六四年,主張公武合體的佐久間象山死於攘夷派河上彥齋之手;同年,長州攘夷誌士宮部鼎藏、吉田稔磨於池田屋事件中被效忠幕府的新選組挫敗,死於非命;一八六七年,一手組建海援隊並促成薩長聯盟的阪本龍馬被暗殺,凶手據說是京都見回組……

投身這如同修羅場的幕末便難以避免為之吞沒的結局。

緋色櫻花飄落,覆蓋在橫死街頭的武士身上。京都另一角的島原卻還響徹著尋歡作樂的歌舞。酒宴一直到深夜才散。寂靜的夜裏鼾聲起伏,遠遠傳來三味弦清冷的曲調。廊下妝容不整的女子獨坐,戴著異國首飾的手上握著長煙杆,麵無表情地對著落寞月色吐出一個又一個煙圈。

銀鐲伴著它的主人,看著這個國度從封閉落後的農業國轉變為工業化的國家,又從亞洲小國磕磕絆絆地躋身列強俱樂部,再目睹它野心勃勃走上擴張侵略之路,或許也同樣見證了它在二戰瘋狂之後的慘敗。

又過了許多年,戰爭的煙塵已散,曾經的主人也已故去。她佩戴過的手鐲被人拿走,放置在了古董店中。前來旅行的美國遊客在雜物中看到了這個銀鐲,將它帶往了另一個國度。幾度流轉,它來到這個陽光過剩的城市,棲身於我的妝匣。

百餘年的歲月在它身上隻留下些許痕跡。它依然冷眼靜觀浮世種種,將曾經的過往深深埋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