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喜喜終於接到了一支洗發水的廣告,廣告的情境設計,和她數年來憧憬的如出一轍:泉水邊,秋千,一個赤腳的長發女人搔首弄姿。幸運的是,那女人的腳和頭發,都將是單喜喜的,不幸的是,臉是別人的。
單喜喜打電話向我報喜,順便:“高中同學聚會的事兒,王墨向你求證了嗎?”
“沒。目前他還是信任你的,所以不查你,等他一旦懷疑了,查你了,你以為他會相信我給你打的掩護?”
“以後的事以後再說,上有政策,下有對策。記住了啊,今天的午膳我是和你一塊兒用的。”
“單喜喜,你給我交個底,你到底在耍什麼花樣?今天還不是周森?”
“你還真是貴人多忘事。我說了多少遍了,他還在廣州,廣州。”
叫單喜喜這麼一打諢,我到了也沒獲知她真正的去向。她扮清純歸辦清純,故弄玄虛也有常有的。早早地,她就以娛樂圈中人自居:“畢心沁,你根本想象不到,我們娛樂圈的水有多深。”我拆她的台:“能有多深?你不就是一腳模嗎?夠你洗腳的不就得了?”而孔昊不止一次評價單喜喜:“她那個人,沒你想的那麼單純,深不可測。”
深,這個詞兒,如今似乎是不折不扣的貶義詞了。
夏至一個月後的今天。
下班時間,我先後收到兩條短信,間隔時間不過三秒鍾。第一條是孔昊發來的:晚上有場活動,結束後再打給你。然後,周森發來了我和他之間的第一條短信:晚上有沒有時間?見個麵。
這時,莊盛撲到我桌前:等會兒一塊兒吃飯?
我拎上包,拍拍屁股走人:“合璧別說500強了,五萬都還差得遠呢,你還有心情吃飯?”
我坐在車裏給周森回短信:喜喜說你在廣州。
周森:你知道我在北京。
莊盛陰魂不散,也拎著包下了班。他一顆油光錚亮的腦袋突然鑽進我的車窗:“可是改變主意了,在等盛哥?”
我決絕地按上車窗,幾乎鍘了他。
這時,一輛藏藍色賓利歐陸駛來,遠遠地停下。周森沒有下車,在車內按兵不動。我隨即打開車門,撞開莊盛:“可是知道我在等誰了?”莊盛的目光在周森的人和車上來回掃射:“我的沁啊,真的假的?”
我鎖車:“真的假不了。”
周森下了車,向我走來,步伐不疾不徐。他穿著一件純白色的polo衫,像從畫中走出來的,不然在這喧囂塵世,誰敢穿這樣的顏色。恰好莊盛今天穿了件綠色的襯衫,泛著熒光色,刺目極了。
莊盛伸出去的下巴怎麼縮也縮不回來:“沁,這位爺何方神聖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我如夢初醒,疾步上前攔住周森,招呼著他立即調頭:“我不知道該向他怎麼介紹你,索性……就不介紹了。他和喜喜,也算認識。”
周森點點頭,表示理解,啟動了車子,扔下莊盛一人,呆在原地似夢非夢。
泰院。酸辣生蝦隻剩下孤零零的一隻,芒果冰山也已下肚,我一張嘴,便能嗬出寒氣。
周森向我彙報:“畢心沁,他朝我們過來了,需不需要我送你回去?”
不等我回答,孔昊已疾步抵達:“周先生還沒吃完?抱歉,我和心沁還有事,就先告辭了。還有,這桌的單我一起買了。心沁,走。”
我被動地等著周森,至此,他似乎才是我的自己人,我必須征求他的建議。周森點點頭,算作回答。他對孔昊禮貌周全:“那位李小姐也跟你們一起嗎?或者,我可以送她一程。”
“不用了。心沁。”孔昊拚命催促我,就差提拉我的後脖領子了。
“今天多謝了。下次我請。”這話,是周森對我說的。
樓下。
我不敢相信卻不得不相信,那一抹藏藍色竟停在我家樓下,它埋伏在一幹車等之中,像是沉睡了千年。周森坐在車上,隱於昏暗處。他先於我和孔昊抵達。我相信他是來救我的,如果我向他求救的話。
孔昊走了。我坐上周森的車。
周森仿佛無所不知:“我們誰也不比你優秀。畢心沁,你哭可以,但不可以自輕,不然連我也救不了你。”
自輕?我到底還是落入了孔昊的陷阱。根本不是我一招致了他的命,而是他喂我的慢性毒藥量變產生質變,發揮了藥效。
我的哭勢一發不可收拾。我就這樣哭著,而周森就那樣坐著,也不勸我。直到我的手和臉頰全部淚濕,新湧出的眼淚再無處可去,他才輕輕歎了口氣,將我攬入懷中。
我像斷電似的停止了一切動作。事情脫離了我的預期,也許是從一開始就脫了軌,我從那第一眼就不該和他對視,不該和他去迷惑人心的雁棲湖釣魚,不該和他共進這晚餐,更不該讓他救我。他這樣一個凡夫俗子,拿什麼救我?是的,早就脫軌了,豈止這一個擁抱?
轉天,莊盛一大早就像隻油頭蒼蠅似的圍著我嗡嗡:“我的沁,分享分享大賓的試乘感受嘛。推背,有木有嘛?”車比車,大概也會氣死車的,我和莊盛的分別叫小粉和小紅,而周森的車叫‘大’賓。
繼而,莊盛撒潑道:“說好了的,孔昊下台就輪到我,大賓了不起啊?牛氣哄哄的,大賓就能加塞兒啊?”
我身心俱疲,沒心思欣賞莊盛馬景濤派的演技,抄上文件夾扔給他:“還真是輪到你了,快去串詞兒,人客人等著呢。”
中午,單喜喜汗流浹背地大駕光臨。在老板娘滴溜溜的監視下,我假裝她是新客人,先是茶水伺候,後又翻開價目單,這才和她隔著一張辦公桌坐下。單喜喜穿著條牛仔短裙,豪放地叉著腿,將內褲暴露給我辦公桌的背板。
“畢心沁,王墨肯定有貓膩。”單喜喜患上了疑心病,且來勢洶洶,“絕對的,肯定的,毋庸置疑的!”
單喜喜說王墨變心,證據確鑿。她打開她的長肩帶小皮包,掏出個小本,用手指沾了唾沫,邊翻邊念:“三十號那天,我說咱們高中同學聚會,不能跟他吃飯了,他說沒問題。二號那天,我說中午約了你,所以也不能跟他吃飯了,他也說沒問題。三號那天,我說我臨時有個試鏡,不能跟他吃飯了,他還是說沒問題。四號,五號,他通通沒問題。畢心沁,你說,這裏頭是不是大有問題!”
我伸著脖子去看單喜喜的小本:“你都把我給問題糊塗了,你這是什麼啊?”
“備忘錄,真真假假說的多了,好腦子不如爛筆頭。”單喜喜啪的合上了小本子。
我失神地咕噥:“不知道孔昊是不是也有這麼一備忘錄。”
單喜喜是真的急了,心無旁騖,我的話聽都沒聽進去。
我隻好先舍己救她:“單喜喜,你如果要百花齊放,那每枝花都與世無爭再好不過了,真都像菟絲草似的緊緊纏著你,你還要不要喘氣了?可如果你是要和王墨善始善終,那你趁早放過……放過周老板,你現在是小人之心,自己當小偷,看誰誰像小偷,等你自己沒問題了,你自然會發現人王墨的問題根本不是問題。”
說完,我又好似畫蛇添足地補充:“當然了,周老板也是有機會勝出的吧?那你就放過王墨,讓他早死早投胎。”
單喜喜死不悔改,疑神疑鬼的勁頭兒才一過,就反咬我一口:“畢心沁,你上輩子是有多超現實主義,這輩子才會這麼榆木腦袋?現在連考試可都趨向於多項選擇題了。”
我執拗:“那你們上輩子筋是有多硬,這輩子才會這麼熱衷於劈腿?再說了,什麼古典主義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談戀愛一律講究單挑,不然要麼勝之不武,要麼死不瞑目。”
這回,單喜喜長耳朵了:“你們?也就是說劈腿的不止我一個是不是?是王墨是不是!”
“噓,我這兒可是假公濟私呢。我發誓不是王墨……”
而我還沒來得及道出孔昊的大名,莊盛就來了,擠眉弄眼地要我介紹。
莊盛之前是隻瞻仰過單喜喜的玉照,就把單喜喜的MSN抄走了,可無奈單喜喜日理萬機,二人始終也沒說上幾句掏心窩子的話。今天,莊盛可逮著本尊了。
我不得不介紹:“喜喜,這就是莊盛。”莊盛偽紳士地一頷首,再一伸手,補充道:“咱們京城的金牌司儀,沒有之一,請多指教。”單喜喜認識到和我的交心就此告一段落了,提臀便走,和莊盛握手的同時,幹脆地跳過“你好”二字,直接說了“再見”。
孔昊給我打來電話時,我心亂如麻,不知該怎麼應付周森和李真這火星撞地球的餘波。可孔昊卻像失憶了似的,直接報喜:“心沁,大喜事!你下午兩點帶著履曆去國泰金融,找信貸部的郝部長,千萬別遲到。”
我意外之餘,就事論事:“怎麼不提前和我說一聲?”
“這才十點不到,這還不叫提前?”
“可是我這邊下午有場婚禮,三點我就要過去現場了。”
孔昊依舊興致勃勃:“心沁,別因小失大。我知道,你還在為昨天的誤會不愉快,可我這不是在將功補過呢嗎?而且你得知道,這‘過’可不光是我一方的。”
下午的婚禮是中美合璧,除了全程中英雙語之外,其餘皆遵照中式的婚禮舉行,鳳冠霞帔,從一拜天地到夫妻對拜,再到一道道宮廷乳豬宮廷蝦,王爺豆腐妃子花,當然還有早生貴子諸如此類。
中午一點,老板娘飽餐之後,一邊剔牙一邊吩咐我:“等會兒你就過去吧,那些綢子緞子的,讓他們掛掛好,女服務員的格格服,也都及早換上。”
我偷偷挾好履曆,出發,到了現場時,莊盛早已到了。他赤腳趿拉著人字拖,正在打電話,在不堪忍受蚊蟲叮咬後,抬起一隻腳蹭著另一條腿的腿肚子,呈搖擺的金雞獨立狀。
掛了電話,莊盛罵罵咧咧地向我走來:“奶奶孫子的!到現在還沒把轎子給我備好!”
“你這個司儀真是越來越萬能了,老板到底付你幾份薪水?”我環顧四周,大紅綢緞都已掛了起來,也有零星的假格格們出沒了。
莊盛翻著手機上的通訊錄:“不想當老板的員工不是好員工,我可不想當一輩子司儀,所以現在什麼都親力親為比較好,就當練兵了。”
莊盛緊接著打電話:“喂,張哥啊,我盛子啊,今兒你手頭還有沒有富裕轎子啊?What?大的小的都沒有?Come on!真他奶奶邪了門了,二十一世紀不坐凱迪拉克勞斯萊斯,非坐轎子!”
我給莊盛奉上一瓶礦泉水:“你看,當老板有什麼好?折壽的。”
“有什麼好?你給我看仔細了。if,我是老板,”說到這兒,莊盛立馬被附體似的,“咳咳,你,就你,畢什麼來著?趕緊去給我找轎子去!趕緊的啊!還杵著?裝什麼電線杆子啊?等我貼小廣告呢啊?”
我猛地伸手一托礦泉水瓶子的瓶底兒,水當即潑了莊盛一臉。
差五分兩點,我抵達了國泰金融的地下停車場。這時孔昊的電話也到了:“心沁?你還沒到?”
我用脖子夾著手機,手把方向盤:“到了到了,在停車了。”
孔昊喋喋不休:“我讓你準時,你就非得這麼準時?提前到了平心靜氣,準備準備不好嗎?你這呼哧帶喘的,那麵試能有好狀態嗎?心沁,你以為我是能隨隨便便給你托關係的?那都是我日積月累攢下的人情。你也二十有五了,逆水行舟,不進則退啊……”
砰。小粉壯烈負傷,它的臀部在後退時狂熱地親吻上了一輛鋥亮的奧迪。
到底,我還是辜負了孔昊。到底,我在給奧迪車主留了字條留下了我的聯絡號碼後,便隻在國泰金融的旋轉門裏轉了三百六十度,就直接轉了出來。到底,孔昊攢下的人情,還是不如我二十五年來攢下的驕傲珍貴。
我奄奄一息地伏在方向盤上,耳邊回響的是周森的話:畢心沁,不要自輕,不然連我也救不了你。
下午兩點半,我已返回婚禮現場。
莊盛發絲淩亂,也不知道從哪找了把大蒲扇,正在玩兒命地呼扇。我才一露麵,他就和我異性相吸,瞬移過來:“沁!你丫活膩歪了!不接電話?”我掏出靜了音的手機,上麵一共十一通未接來電,通通來自莊盛。真諷刺,我靜的是孔昊的音,可他卻沒有再打給我。
莊盛將大蒲扇對準我,扇得不遺餘力:“快致電你的賓哥哥,借他大賓一用。大不了,我讓他加塞兒!”
在我去國泰金融到此一遊的空當,莊盛是窮途末路末了隻籌到了一頂曆史悠久的轎子,美國新娘子膀大腰圓,就算起轎起得來,十步之內也得哢嚓。莊盛情急之下,無恥地吐出一條規矩:如損壞道具,十倍賠償。於是新娘子不得不答應了坐車,但鑼鼓隊照舊。
莊盛扇得我頭發撲了滿臉:“可我的沁,你門兒清的,但凡是車模狗樣的車,它也比轎子開價高啊,可都到這個份兒上了,新郎都勒令新娘婚後即刻節食了,咱也不好再給人加價添堵了你說是不是啊。”
下午三點,周森的藏藍色賓利駛入了我和莊盛的視線,莊盛哈著腰迎上前,就差淌出口水了。周森下了車,將車鑰匙拋給莊盛:“不知道油夠不夠,趕著過來,沒顧得加。”
莊盛:“夠,夠!回頭我給您加滿!您這得加95的吧?必須的!”
適才,隔著綿延的電話線,我是若無其事:嗨,方不方便借你車一用?周森更是一如既然地泰然:方便,你在哪兒?我十分鍾之內可以出發。關於車的用處,周森問都沒問。而我反倒忐忑了:我們要用你的車……當婚車。周森給我吃下定心丸:婚車?好,正好可以沾沾喜氣。
周森穿著襯衫,打著領帶。他當真是趕過來的。他向我走來,隨之我們的那個擁抱也越來越清晰似的。那當之無愧是個叫頭痛的擁抱,本來那就該是同病相憐的安慰,可偏偏我不是男人婆,他也不是娘娘腔,不然多少抵消些男女授受不親該有多好。幸好單喜喜這會兒雖兩手都要抓,但卻在著重抓王墨,不然我真免不了負荊請罪了。
周森走過來了。我極力不痛不癢地:“耽誤你工作了吧?”
“隻當勞逸結合了。”周森坦蕩蕩地。
我鬆下一口氣,本來一怕他有所誤會繼而層層遞進,二怕他當我是蛇蠍似的避之不及。真能若無其事,再好不過了。
我交代公事:“等會兒,我們會在你車頭綁上大紅花。”
周森環視四周:“好。”
“我們還會在你車窗上貼上大紅喜字。”
“好。”
“然後,你的車前車後會有鑼鼓隊,哦,還有舞龍舞獅的。”
“啊,好。”
“對了,新娘子是美國人,吃了快三十年的油炸食品,所以有些……過分豐滿。不過大賓嘛,不在話下是不是?”
“啊,”周森眯著眼睛,“你在挑戰我的極限,還有沒有下文?”
我不自知地笑了:“沒了。”
夏日的午後,空氣悶灼,我沒束緊的碎發已粘到了脖子上。我爬進爬出改造周森的賓利,用綴有黃色流蘇的紅色繡花坐墊覆蓋住原有的奶油色真皮座椅。我鑽出來,舉手對周森發誓:“我保證,它會恢複原樣的。”
周森此時正放鬆地坐在一張藤椅中,手持莊盛的大蒲扇,笑著給了我一個OK的手勢。驕陽之下,他的領帶已鬆開,可鉛灰色的西裝褲和白色的襯衫依舊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