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二 歡喜(3 / 3)

他手背冷白的皮膚毫無血色,青色的血管清晰地浮現出來。他的聲音已經足夠冷靜,他必是等到自己能夠冷靜地說出這些話時,才來到這裏。

“若不是她過去行走江湖,懂得在造房時留那一手,現在恐怕已經不在人世。”他的手指因為緊握而微微顫抖,“你害我妻子,我不殺你,難解我心頭之恨。”

“但我不能殺你。”他壓抑著聲音說,“我不想讓栽秧知道,他父親是個會殺人的怪物。我也不想再造惡業,翠娥病了,我應該為她祈福,而不是再造殺孽。

“你走吧。”

蕭績悶悶地喝著酒,一口緊接著一口,一聲不吭。

我試圖打圓場:“二哥他……並沒有害娘娘的意思。隻是這次的匪不是一般的匪,是兵,二哥也有力不能及的時候……”

“沒有。”蕭績忽然打斷我,對李三公子說,“我確實想讓張翠娥死,張翠娥死了,你化骨,對皇上來說是了斷。你回建康,皇上也不會像如今這麼煎熬。”

我驚得說不出話來,蕭績說的“今夜,我要替李三做個抉擇”,原來竟是這樣的抉擇!

李三公子雙手撐著桌子,站了起來。沒有陽魃在身邊,他的麵目都變得異常蒼白。

他說:“你心中隻有皇上一人,其他人的性命,我的、我娘子的、村子裏其他人的,全連草芥都不如。”

蕭績冷酷應道:“不錯。”他的眼睛裏充滿了赤紅的血絲。

李三公子已經有了些醉意,搖著頭說:“你跟了他這麼多年,你不懂他。他不是想要我一個人,他懷念的是所有過去,他所失去的一切。

“他想從蕭淳風身上找回維摩,想從新妃身上找回郗夫人,想從我身上找回過去的李柔風。他找不到的,他永遠找不回來了。”

李柔風的目光懸在半空,定定地望著蕭績那方,他說:“與其讓他早早絕望,不如讓他一直懷抱希望,覺得總有一天李柔風會回去,不是嗎?你不應該殺了我娘子,應該盼她活得長長久久,她多活一日,大梁的國運便能多興盛一日。”

李三公子一句一句地說著,我看到蕭績如鐵一般剛硬冷酷的臉色竟在一點一點地變化。

他的臉色灰敗下來,眼睛中的自信和決然漸漸消失,漸漸隻剩下灰暗與渾濁。

我那時總覺得自己好似一個局外人,進入不了他們這個局。我看到李三公子在忽起的細雪中離開,衣衫依然單薄,蕭績在沉寂下來的夜色中委頓下來,像一把突然鬆弛的弓,再也射不出破雲的箭。直到十年之後,我回建康複命,才知李三公子在今時今日,便已看透一切。

【七】

蕭績離開了青衣江。

據說他回到建康之後,與梁皇有一次徹夜長談。他向梁皇坦白了自己做的事情,長談最終以梁皇暴怒,將蕭績投入大牢告終。

但梁皇終究顧念舊情,沒有殺蕭績,說蕭績從哪裏來,就應該往哪裏去。蕭績自請投軍,戍守邊關而至白首。

抱雞娘娘這一次舊傷複發,沉屙難去,李三公子聽說,再往西方的黨項之地,有雪山神廟,廟中有大和尚擅醫術,澤被黨項部落族人。李三公子便帶著抱雞娘娘和小妖怪前去求醫。

我自然暗中跟隨,李三公子最早發現我們時,便試圖讓我們離開,說他不需要被保護,更不想被監視。然而梁皇不允,我們自然不可能離開。陰間人與陽魃落入惡人手中,又會有怎樣的腥風血雨?李三公子自己也知曉。他雖不悅,但也無可奈何。到後來,他便隻當我們不存在。

大和尚治病不收錢,但他難得遇見李三公子這樣的雋秀之士,便請求李三公子居留數月,促膝而談,雪山上風景寧謐壯麗,也方便抱雞娘娘調理靜養。

小妖怪甚喜歡這地方,每天白日裏和黨項部落的孩子們瘋玩,樂不思蜀。小孩子天性本就如此,李三公子便由得他去,隻是每日晚上督促小妖怪讀書習字。

雪山上自然寒冷,陽魃素來不愛著厚衣,不喜穿鞋,初來時非常不適應,偷偷減衣,不著襪,結果疾上又加風寒。李三公子越發心憂,於佛前自責道:“我與翠娥娘子同生共死,前塵心結盡解,結縭以來,卻有一事始終令我不安,覺得缺憾難平。我識得翠娥娘子時,便已經是腐屍一具,心涼身涼,血冷骨寒。翠娥娘子體感風寒,頑疾難愈,我竟不能予她半點暖熱,著實是我無能,亦是我的過錯。”

他執一小刀,刺破自己心口,刀鋒輾轉,血出而以盞接之,懇求道:“陽魃能醫陰間人,陰間人卻醫不了陽魃。那夜我在修羅場中,眼見她的火焰在我懷中一點點熄滅,那種錐心之痛,唯有身受千刀萬剮方可解之。世尊!我一介凡人,做不了別的,願日日受此剜心之痛,日日以心血一盞供奉,請求世尊讓她在陽世多與我相伴些時日,歲歲年年,身體康健,常喜常歡。”

自那以後,李三公子果然日日受那一刀,以心血供奉。也不知是不是李三公子的誠心感動上蒼,抱雞娘娘確是一日勝過一日地好了起來,很快又變得忙忙碌碌,把李三公子和小妖怪好好拾掇了一遍,兩顆蒙塵珍珠才又變得容光煥發起來。

如此過了幾個月,一日傍晚,我在雪山之上,錦書竟然又至,第九封。我展開來看,依然是一首子夜四時歌:

“花塢蝶雙飛,柳堤鳥百舌。不見佳人來,徒勞心斷絕。”

我拿著錦書,不知當如何處置。我悄無聲息地掠到李三公子所住的房屋之上,隻見小妖怪習完字,已經上床睡覺了。李三公子為小妖怪換了新的被中暖爐,便走出門去。

張翠娥穿著鬥篷,在外麵的雪地上散步。她如今陽氣大盛,所過之處,雪便薄上一層。是夜天氣甚好,漫天星河,一粒粒看得分明。雪山上千百戶僧侶與修士的居所都亮著明燈,閃閃爍爍,與天上星辰相互輝映。

李三公子走到張翠娥身邊,伸手摸到她的臉頰,摸到她沒有戴帽子,便將鬥篷上的帽子拉起來,蓋住她的頭頂,又把她頸間的繩帶緊了緊。

張翠娥道:“這帽子太大,戴上我便看不見了。”

李三公子道:“我看得見,我牽你走。”

這座雪山神廟同樣是這一帶部落中所有人的喪葬之地,天地之間,處處揚著火葬後的骨灰,盤旋著尚未離去的精魂,所以李三公子也能看到。

李三公子道:“天冷,我們走一走,便回去吧。”

張翠娥說:“我吃得有點撐,想走一走消食。”

李三公子道:“那你等著,我再給你拿一件衣裳出來。”

張翠娥拉住他道:“不要,我真的不冷。你再讓我多穿衣服,我隻怕會喘不過氣來。”她道,“不信你摸摸看,我整個人都是熱乎的。”

李三公子狐疑地摸摸她的臉頰,又摸摸她的耳垂和鼻尖。張翠娥問:“是嗎?”李三公子點了點頭。

我看到張翠娥在笑。那鬥篷的帽子真的很大,遮住了她的大半張臉,就露著一張小巧的嘴唇在外麵。

李三公子便牽著她的手緩步而行。張翠娥平日裏走路很快,這日卻特別慢,甚至比李三公子還要落後半步。她一直在鬥篷的帽子底下看著李三公子,一直看著他笑,沒有出聲,臉上卻一直滿帶笑意。

不知為何,那笑竟看得我有些發癡。在建康,隨著梁皇我見過無數美人,抱雞娘娘算不得出眾,我過去也並不覺得她有多好看。我甚至一直腹誹,倘若李三公子能看見,抱雞娘娘又怎麼可能令他傾心?

但這夜,我忽然覺得我或許錯了。

他們牽著手慢慢地走,我便想起李三公子在佛前求的那句“常喜常歡”,仿佛人間歡喜,莫過於此。李三公子在前麵走,抱雞娘娘望著他笑,兩人之間風綿雪浮,其他一切都多餘。

李三公子說:“娘子,其實我也有一事,掛在心裏很久,想要問你。”

抱雞娘娘說:“你問。”

李三公子轉頭看著她,說:“昔日在蘭溪之上,金昭玉粹的王孫公子那麼多,我不過是其中並不特別的一個,你為何偏偏就相中了我?”

抱雞娘娘道:“那夜在鬼市之中,來來去去買人的人那麼多,你為何就相中了我?”

李三公子道:“因為你是陽魃呀,陰間世黑氣彌漫,我隻看得到你這一團亮的火。”

抱雞娘娘道:“人間草木,千香百色,令人心生喜愛的有很多,能治你病、救你命的,卻隻有那一株。大約我那時飄零無依,渾渾噩噩,也不過一個陽世中行屍走肉般的陰間人,‘金昭玉粹的王孫公子’那麼多,大多隻是臭皮囊,我也隻看得到你身上的火。”

又一陣夾著雪霰的大風吹過來,抱雞娘娘拉了拉鬥篷的帽子,笑著說:“我師父說我看人很準。”

話音落下,她依然在笑。李三公子定定地看著她,卻沒有說話。

抱雞娘娘似是不明白他在做什麼,便要收起笑意,李三公子忽然手指按住她的嘴角,低聲道:“別動。”

他慢慢埋下頭,去占有了那個笑。

我別開頭,李三公子定是看見了。

我現在想,倘若李三公子能看見,或許會更早愛上她。

時間仿佛變得特別長,長到我覺得我根本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我看了看手中的錦書,有的人在拚命回溯,有的人已經漸行漸遠。有人將情深藏心底,在邊塞風雪中老去;有人拚死一搏,唯願紅塵白首與共。

我聽見抱雞娘娘輕輕地抱怨:“李柔風,這是在外麵!”

李三公子道:“有鬥篷。”

抱雞娘娘啊了一聲,低低道:“你手涼,別摸我的肚子……”

“娘子是該多走走,消消食,娘子最近的食量驚到為夫了。不過娘子吃胖點好,越胖摸著越舒服。”

“李柔風你別亂動!”抱雞娘娘惱羞成怒,“我有件事要跟你說。”

“嗯?”

“我有小神仙了。”

“啊!”

我怔住,笑了笑,錦書飛入山穀,我躍下房頂。

明月在天,人間團圓,常喜,常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