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前,因為工作的關係,我曾在普陀山寄居過數日。那時秋風起,漫山黃葉飄飛,在島上眾多古寺院落裏層層堆積,於是在路過南天門時,不時可以見一中年僧人,寂寥地,手執一柄竹掃帚,一下一下地清掃,富有韻律,是一種修行,掃過歲月流淌的痕跡。
由於一年到頭遊人如織,酒店全部客滿,我被安置在一個老招待所。“招待所”這個詞,自帶一股懷舊的氣息,仿佛那是八十年代一個有點悶熱的下午,我帶著一封蓋有紅印章的介紹信,敲著窗玻璃問:“同誌,還有空房嗎?”
一進門,就有一個月洞門,白色的牆、青色的瓦,左右延伸出去的廊房,後麵一個花園,久無人涉足,門的插關兒掉了,薛蘿牽繞,我習慣了高敞明亮的大酒店,看了一眼,就匆匆走過。
住宿條件不算好,大概是像我這種意外造訪的客人並不多,木門有些腐朽,牆壁靠近地麵的地方,分布著一些黴斑。簡單收拾了一下,孤立於室中,感到無處可以安坐,對於這趟旅程,我實在是有些抗拒的,如果不是被打發到這個地方來,隻要再加一把勁,我是可以得到升職的機會的,而且誰都知道我為了這個機會努力了多久。
晚間似乎來了新的客人,還是個常客,我隱約聽說,這幾個月,每月一到時間她就來,來則必住這間招待所,也沒有什麼過分的舉動,但就像風信子吹落的種子,到了時候,就會發芽。
窗簾的邊緣透入一點微光,紅色的,很柔和,這表示外麵的燈亮了。我掀開窗簾的一角望出去,庭院裏的風雨回廊裏,一張實木桌案寬大軒豁,上麵放置著顏料、筆硯,各種熟宣,以及泥金的紙張。一名女子端坐在桌前,身子挺直,穿一條白裙,靜潔雅素,因為晚上微涼,特意加上了一件披肩,手執毛筆,在宣紙上書寫,一筆一劃、一絲不苟,寫得很慢,稍不留意,看上去的畫麵像是靜止的。有的時候也會拈起半根青墨,加上清水數滴,在硯中細細研磨,很多人嫌麻煩,多用墨汁,效果也不差,但她不是,提著袖子,耐心地研磨,看著濃墨在水中暈開,如此莊重,寫下的字自然是不會差的,這時廊下紅燈籠的光照在她臉上,多了一層光暈,朦朦朧朧的。
她寫了很久,又換了一張紙,我看得累了,放下窗簾,但眼前還有這樣的情景——中間的桌案,左邊紅燈籠,右邊是她被照亮的臉,持續了一段時間,直到窗簾的邊緣不再有紅色的光,外麵的燈熄了。
第二天一早,按照行程,我要去南天門附近的海岸拍攝一組照片,順便把新出的一期雜誌交給南天門寺的普妙禪師,上麵刊登了對他的專訪。由於昨晚做了功課,我對他了如指掌,對待任何工作都要格外用心,這就是我在激烈的商業競爭中始終屹立不倒的原因。
普陀山香火鼎盛的幾處寺廟,如普濟寺、法雨寺等,一般香客和遊人則很少留意到位於毗鄰碼頭的這座小廟,到南天門寺是要爬一段小小的山路的,一路上並沒有什麼幹擾,頗為清靜,兩側分布著一些茶樹。自古以來,僧人與茶就有著密不可分的緣分,普陀山在五代時期就開始種植茶樹,新摘下卷曲的嫩芽,表麵覆蓋著一層極精細的白絨,正如所記載的“似眉非眉,似圓非圓,似螺非螺”,而佛茶是苦寒清逸的僧人們最理想的飲品,圍爐而坐,靜聽禪機,散發著淡泊和澄明的氣息。
進了南天門寺,遊客稀少,我又看到了那個掃地的中年僧人,麵容枯黃、雙頰深陷,看起來比實際的年齡還要大,但精神還好,目光深邃,竹掃帚斜倚在一邊,正攜了一個四五歲大的小女孩,指著寺裏的各色花木告訴她,這是什麼花,幾時花開,幾時花謝。和尚不用殺蟲劑,一方小天地裏生機勃勃,小女孩婉孌可愛,看到花間有蝴蝶飛來,就會高興得跳起來拍手。在他們身後,站著一個女子,我一下就認了出來,就是昨夜在招待所院中寫字的那個穿白衣的女子,她也不說話,靜悄悄地在後麵注視著兩人,眼中分明有笑意,有時風吹動她的裙角,衣袂飄飄,也像是一隻白色的蝴蝶了。我就這樣從她身邊走過,她也沒注意到,我倆分明是照過麵的,但她肯定沒有認出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