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時,酷熱難當,流金鑠石。安平在西華門外焦急等待,來回張望,遠遠看見展昭的身影,蹦起來揮手。展昭近前一看,安平明豔新妝,裙生石榴,羅衫染霞,金釵閃爍,烏綰雲髻。安平開心說道:“走啊,我帶你進去。你還沒去過我的氈帳呢。”展昭說道:“這好嗎?”安平說:“我和璿璣說了,她會幫我說話的。”展昭問:“說什麼?”安平說:“說我們要回去啊。”展昭笑了。安平嗔道:“這會兒笑了,昨天連宴席也不來。”展昭問道:“她說話有用嗎?”安平說:“她說話要是沒有用,再沒有能勸我哥哥的了。”展昭點頭,說道:“還是不去了,就要走了,別節外生枝。”安平說:“臨走你不想看看我家嗎?”展昭笑著說:“看不看都行。”安平說道:“我想讓你看。”展昭點頭:“好,看。我能進得去嗎?”安平說:“我都安排好了。”推著展昭一路蹦跳走向自己的氈帳。
析骨朵已經離去,返回自家。安平誇張地掄起胳膊挑起簾子。展昭邁入,隻覺足底生涼,竹香沁脾,低頭一看,柔軟厚實的地毯已經撤去,地上鋪滿斑竹簟,涼爽之感自足底升起。周圍木椽編壁,編壁底一層圍氈,已掀開通風。壁上掛著織錦,織錦正中一柄直項紫檀五弦琵琶,下方桌案上擺放琵琶古譜。展昭說:“這柄琵琶和王大人府上的好像啊。”安平說:“本來就是同一出處,這柄是我娘的嫁妝。”展昭不再問,隨手拿起桌案上的古譜翻看,問道:“這是個賬本嗎?怎麼都是數字和漢字比劃?”安平說道:“這本兒是明皇時張野狐抄的五弦琵琶譜,小心點兒,別給我翻破了。”展昭問:“真的假的?”安平說:“當然是真的,是我父親找來送給我娘的。”展昭指著其中一頁笑問:“這裏還有個《安公子》,也是個譜子?”安平笑道:“少見多怪。”展昭打趣說道:“請‘安兄’搊一段我聽聽。”安平說道:“聽它幹嘛,悲沉哀傷的。”展昭說道:“哦,那就不聽了。我記得你說過,是受了母親的影響才喜歡琵琶。據說現今的四弦琵琶、五弦琵琶、豎箜篌什麼的,都不是華夏舊器,母親怎麼就喜歡它呢?”安平說道:“也許這就是命中注定吧。傅玄《琵琶賦》裏說,漢遣烏孫公主嫁昆彌,思慕故鄉,依琴、箏、築等作琵琶。這琵琶就是安慰我們這樣的人吧。”
展昭見琵琶引起安平淒怨,馬上尋找其他話題。帳中一六腳大床,上鋪茵褥玉枕,隨便丟著幾件輕薄小衫,上懸紅羅鬥帳,角垂香囊,衣香枕膩,紛紛馥馥。一旁的座屏中心正是安平畫像。展昭走到近前仔細欣賞,似乎經緯間都藏著故事,一時看一時回頭望望安平。安平笑問:“看什麼?”展昭說:“看像不像你。”安平問:“你說像不像?”展昭笑而不答,反而問:“你的氈帳怎麼離西門這麼近?”安平說:“我們以東為尊,我娘生前位份低,迎她進來時就隻給開西門,住的氈帳可不就又小又偏的。”展昭說:“你們受了這麼多年委屈,你哥哥想讓你留下和他共享富貴,也是人之常情。”安平眼睛一亮,問道:“你願意留下?”展昭麵露擔憂,說:“就怕一旦留下,想走就難了。”安平說:“我真的擔心他。看他身邊的這些人,一個個跳梁小醜一樣,哪有一個可靠之臣。即便有,也會被這群小醜排擠出局。”展昭安慰道:“朝局未穩,這樣的情形也不奇怪。他是一國之君,一定有能力把握局勢。”安平說:“你要是能留下幫他就好了。”展昭說:“我留下反而會給他帶來是非,你覺得呢?”安平說:“我舍不得他。”展昭說:“我答應你,以後一定常陪你回來。對了,一直想問你,他有那麼多姐妹,為什麼唯獨對你如此珍愛?”
安平會心一笑,說:“我娘撫養了他三年多,他和我們的感情特別好,分開後還經常回來看我們。”展昭問:“被他禁足的那位太後不就是他的生母嗎?為什麼需要別人撫養?是被生母拋棄了嗎?”安平說:“不是拋棄。他剛出生,我父親就把他交給齊天皇後撫養了,當時他的生母還沒站穩腳跟,地位卑微。她不甘心,也沒辦法。後來,他的養母齊天皇後去世了,他和生母無法相處,父王就讓我娘撫養了他幾年。唉,說起來,我父親也是好心辦壞事,非把他從生母身邊帶走,害得他們母子不睦。”展昭說:“這樣安排恐怕也有他的考慮吧。”安平點點頭,說:“可能吧,如果我哥哥跟著那個惡毒女人長大,不知道會是個什麼樣子?”展昭問:“惡毒?”安平說:“是啊,她對我哥哥由愛變恨。聽我娘說,他和生母一起吃飯,那女人讓他吃口生肉,他不吃,就遭到鞭打。那年他才八九歲。”展昭說:“原本是最應疼愛他的人,卻冷漠傷害,這足以擊垮任何人,何況一個孩子。”安平認同點頭。
展昭見安平心情稍轉,繼續問些閑話。他問道:“你們大內怎麼沒見禦花園?”安平說:“有一個小花園,是我祖母承天皇太後所建。”展昭說:“後繼者沒有大肆擴建,倒是好事。”安平說:“祖母天性愛好花樹園林,其他人嘛,倒也不是不喜歡,我們有四時捺缽啊,想看山水了就去外麵看,沒必要都搬到家裏來。”展昭說:“我一直覺得你與眾不同,就是因為你有眼界。”安平美美一笑,說:“從來不誇我,最近是怎麼了?”展昭說:“什麼都掛嘴上,你又該不信了。”安平深知丈夫忠心向國,不再提留居契丹之事。
夫妻兩人簇著腳尖昵昵私語了一會兒,直到紅日西斜,把兩人腳下映成一片鮮紅,安平才竊竊問道:“你還回國信所嗎?”展昭正色問:“不回去,住哪?”安平撇著嘴說:“誰不讓你住這兒了。”展昭說:“還是回去吧。”安平又說:“明天陪我去南城逛逛,咱們采買些禮物帶回去。”展昭說:“隻要別買朝廷違禁之物就行。”安平瞪了他一眼,嗔道:“真死性。”展昭說:“你看我生氣,我走了。”安平說道:“走吧,留也留不住。明天過來接我,咱們騎馬去。”安平送丈夫出帳,送了一程,又送一程。展昭戲說:“可別再淚眼啼妝的了。”安平說:“才不呢,眼淚流多了就不值錢了。”
第二天一早安平騎著不逝出了西華門,展昭已經在此等候,兩人奔了南城。暑熱天氣裏,輕紈覺衣重,密樹苦陰薄。安平圍著緣竿、法術、俳優、角抵觀個不停。到了集市,看東看西,發現丈夫不看貨物隻看錢幣,安平一問,展昭顛著手裏的宋錢,擔憂說道:“銅禁如此嚴厲,銅錢外流還這樣厲害。”安平臉蛋一沉,奪過他手裏的錢,說道:“我這就花了它,省著你看它別扭。”展昭說道:“買了這麼多,別買了。”安平說道:“我還沒買夠呢。”展昭說:“這麼大手大腳怎麼行。”安平說:“看我別扭你就走吧,我自己逛。”展昭說:“怎麼會看你別扭,在這轉了半天,咱們出城散散心吧。”安平問:“出城幹嘛?”展昭說:“自從到了這裏,不逝和摯鋒就圈著,也該跑跑馬了。”安平說:“等我買痛快了。”展昭低低說:“你就沒發現,一直有人跟著咱們。”安平四下掃看,果然有三四個男人麵熟得很。安平說道:“不妨事的,應該是璿璣安排保護咱們,以防不測的。”展昭說道:“是防‘不測’還是防我啊。”安平挑眉瞪他,笑問:“防你什麼?”展昭說:“咱們騎馬出去跑跑,把他們甩掉。”安平抿著嘴樂,跟著丈夫騎馬出城。
果然,奔跑起來追隨之人便望塵莫及了。天蒼蒼野茫茫,不似城中苦熱。一時羊群悠然變換陣型,一時萬馬奔騰席卷而過。兩人縱馳於寬闊天地,十分酣暢。展昭一掃壓抑,笑逐顏開,不禁說道:“契丹果然是好地方,跑得痛快!”安平興奮說道:“咱們去混同江玩吧,你肯定喜歡!”展昭說:“我又不會水,不去了。”安平說道:“誰要你下水,是要設帳冰上,鑿冰鉤魚。”展昭說:“鑿開冰不就見著水了,你知道我最怕水。”安平又說:“那咱們去長白山!”展昭勒馬站穩,對妻子說道:“你們大契丹幅員遼闊,好地方太多了,哪裏走得完,還是珍惜眼前吧。”說著來到一片茂林邊,下了馬,又扶妻子下馬,靠著林邊大樹看一對馬兒吃草。
展昭說:“最近又偷懶了。”安平說:“沒有啊。”展昭說:“怎麼又富態了。”安平白了丈夫一眼,說:“總算回了娘家,還不該舒坦幾天?”展昭說:“在家裏你也這麼舒坦。”安平大聲說道:“沒有子弟讓你教管,你就跟我較勁啊!”展昭說:“練不練功你看著辦,落個好身體可是你自己的。”安平笑問:“師傅要不要指教指教弟子啊?”說著一拳攻來,被展昭抓住,反手一擰,安平疼得哇哇大叫,掙脫了一邊踢打一邊嗔怒道:“你來真的啊!”展昭笑著說道:“是你退步了,越來越稀鬆。”安平揉著膀子質問道:“怪我咯?”展昭無法,說道:“怪我,我認罰,行了吧。”安平擦著汗,心滿意足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