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主角”,他常常作如是想。
他這麼想不是沒有原因的,自從他穿越到這個世界後,三載已過。可他依舊是庸庸碌碌,一事無成,比之前世,竟自有過之而無不及。
蒼天給了他重新來過的機會,他眼見著這機會隨著時日的流逝而漸趨渺茫卻無能為力,日複一日,年複一年,他不再翹首以望,他心中那波瀾壯闊的幻想一點一點地、一塊一塊地被勢力日益壯大的現實屠殺殆盡。
習慣讓他適應了一切,讓他接受了自己原本所厭惡的東西。他常常憤怒,憤怒得渾身顫抖,恨不得把自己的腦袋撞個稀巴爛。他憤怒,不是因為命運,而是因為自己再次接受了命運。
“我日你娘的作者!”他本可以罵得更加酣暢淋漓,可他就罵了這麼一句——由於害怕,他迷信了,他怕真的把那個臆想中的執筆人給罵急了,從而真的讓他永無翻身之日。作為一個穿越者,他如此想入非非倒也情有可原。
“我不是主角”,他已認了命,可這個念頭還是不時浮現心頭。於是他身下的那頭驢便要遭殃了:
“走,走,你這蠢驢,你走這麼慢,你咋不是一匹馬,你這蠢驢,非要成為一頭驢。”
他泄憤於這頭驢,還有另一個原因。由於他是村裏的一個怪人,這驢又是一頭少了一隻耳朵的怪驢,故而鄉親們就給他們起了這麼一個名號:村頭二怪。他為此罵驢:你這頭蠢驢,連累老子跟你一起戴著這頂摘不下來的帽子。可他又離不開這頭驢,自從他來到這個世界,他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騎著驢到田間阡陌閑逛,一年四季,除了嚴寒的冬日,從無斷絕,這兒看看,那兒瞅瞅,想想這,想想那。
時日就這樣過去,可在人的感覺中,時間沒有往前走,也沒有往後退,它隻是在原地打轉。臨死之前,村裏的木匠老李說了這樣一句話:“時間這狗娘養的,把咱們給忘了。”
他也知道驢是變不成馬的,故而他每次罵完驢,等心情平靜下來後又會若有所思地撫摸它,撫摸它身上那塊耳朵缺失的地方。似乎是真的通了人性,那驢也側低著頭,垂著眼,咧出一個可以說是略帶羞澀的笑。
他常在田間放聲長嘯:“驢兒,驢兒,不及騏驥,奮蹄千裏;驢兒,驢兒,悠悠慢慢,閑適恬然。驢兒,驢兒,那村頭秦家缺耳的驢呦……”
這時,驢也總是頗有靈性地聳起那僅有的一扇耳朵,而後落下,反複數次,以示回應。它有時也會驢嘯幾聲,惹得他的主人狂笑不止,拍著驢背,大聲喊道:“好驢!好驢!”
“好驢啊”,那田間勞作的大爺每每見此,也趁機停下鋤頭,抬起手背擦擦汗,笑著附和幾句,“是好驢。”
“好驢,好驢,怎麼不是好驢!”就好像有人說他的驢不是好驢似的,他總是這樣說,說完後,還總要讓人摸不著頭腦地加上一句:“驢好,人好,莊稼也好,都好,好驢,好驢啊……”他就像醉了似的,似乎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
他叫秦麥,字豐,字是自己起的。村子名為李秦村,李姓,秦姓是村裏最大的兩個姓。
他很幸運,父母俱全,兄弟無故,不像小說中那些無父無母、身世悲慘的主角。他已經確認過了,爹是親爹,娘也是親娘,兄弟也真是親兄弟。爹是土生土長的莊稼漢,娘是地地道道的村婆娘。兩個姐妹並非傾國傾城之姿,兩個兄弟亦非骨骼驚奇之輩。
每天清晨,他起床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草棚子裏看驢,他一直對這頭驢懷有期望,想著說不定哪一天早上醒來草棚子裏的缺耳驢就變成了口吐人言的麒麟仙獸,他等了兩年,驢還是驢。
他不再期望了,可他每天早晨起來後還是會去看它,喂它草吃,而他就在驢棚邊上坐著,一隻手撫著驢背,靜靜地望著天邊,直到太陽在雞鳴的呼喚中將田地染成一片赤紅。而後,他便騎上驢去打理農田,忙活完了之後就騎著驢閑逛,一逛就是半天。
傍晚,坐在田間地頭,看著暮雲流靄下歸家的農夫農夫,聽著彌漫在泥土清香中的牛哞狗吠,有時候他覺得這樣平靜閑適的生活也挺好。“你覺得呢?”他大聲對驢喊道。驢不說話,隻是聳聳耳朵,用蹄子撓撓地。
“老李家那姑娘,不孬。”他想起了昨天晚上一家人吃飯時,他爹突然撂下這樣一句話,然後埋著頭將碗裏的大半碗粥扒拉進嘴裏,沒有再說什麼就走出去了。
“老大,你要實在相不中,咱就不娶。”他永遠忘不了他娘在他爹出去後說出這句話時臉上的表情,那是隻有窮苦人家的父母覺得對不起自家孩兒時才會有的。秦麥一想起那表情,心就好像被什麼攥住了似的陣陣發緊。
他坐在地上想了很久。
風一點一點地吹,黃昏也一點一點地被風吹得逐漸瘦了下去。
終於,他扭過頭來,露出一個燦爛而悲傷的笑容:“驢,我要有媳婦了。”
他徹底認了命了。
到了村頭,也就是到了他家。朦朧昏暗中,秦麥看到村頭那棵粗挺的老槐樹下的大石頭上坐著一個人影,還沒等他看清,那人影便迅速跳下石頭,向他奔來。
“瘋了!瘋了!哥,瘋了!別叫,別叫,再叫我捏死你!”來人手裏捏著一隻吱吱亂叫的知了。
“小豆子,誰瘋了?”夜色中,秦麥看不清三弟秦豆的麵容,隻能從這急切而歡快的語氣中想象他興奮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