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暴雨(3 / 3)

三年來,他不止十次百次,而是千次萬次地這樣想過,但他終究沒有真的這樣做。至於原因,他自己也說不清楚。

“留與此間世人如此一筆巨大的精神瑰寶,亦無不可,到時候,就說是故人寫的。”

一路想著,不覺已至家門。他放下竹竿,走進驢棚,麵含微笑,圍繞著驢這兒摸一摸,那兒拍一拍,時不時點一點頭,露出讚許的神色。那驢不明所以,隻是斜睨著秦麥,秦麥轉,它也跟著轉,那架勢,似乎是懷疑秦麥隨時要暴起行凶,自己時刻準備著要撅蹄子跑路。

幾圈過後,秦麥走出棚子,複又回首一顧,背起手來,點著頭微笑,仿佛這驢兒經他方才這麼摸摸轉轉,越發的崢嶸不凡了。想來若是他生得幾縷長髯,此時也免不得要捋上一捋。

經過灶屋,見自個娘親正在灶中溫著昨晚的剩飯,便進去問:“娘,我找麻袋,給李有福家的老爺子去送些咱自家種的菜。”

“哎呦,這可真是,這可真是……”

見秦麥濕發貼著臉,濕衣粘著身,她忙站起身,嘴裏“這可真是”個不停,拉著秦麥的胳膊就往灶火旁拽:“趁火還旺,趕緊烘一烘,哎呦,這可真是……”

“娘,不用,我等會還得出門,回來再烘也不晚……行行行,這樣,娘你給我找找麻袋,還有蓑衣,我給你燒著火,燒一會也就烘幹了。”

“他娘,他娘,飯燒中了麼?”秦良木著急下地,已是挨不住等了。

“快了,”她抻著頭應了一聲,又對秦麥道,“你快些燒,你爹放不下他那親兒子。”

“下這麼大雨,去了地裏,又能做什麼?”

“行了,你抓緊燒,你爹這人你還不知道嗎?”說著遮了草笠出去了。

不一會兒,一家人飯桌前坐齊了,秦良木三五口吞了粥飯,囑咐秦麥:“你娘跟我說了,是得去看看,撿好的多摘點。”

說著,披戴上鬥笠,拿起家夥什就要下地。不料秦豆這時開口了:“爹,我跟你說個事兒。”

“屁大點的人,能有啥事?”

“我想去跟著鎮上徐大爺學打鐵,我……”

聞言,秦良木放下家夥,一把將秦豆從木板凳上拽起來,掄起一隻糙黑厚硬的手就往秦豆頭上砸:“你個畜生崽子,你個畜生崽子,莊稼田養了你,不想著好好種地,你倒想去打鐵,你倒想去打鐵……”

事情發生在一瞬之間,秦麥趕忙起身,抬起一隻胳膊護住秦豆,另一隻手去扳秦良木拽著秦豆的那隻手;秦母更是扯著秦良木的衣服,瘋了般拿著拳頭去砸秦良木粗壯的胳膊,要死要活;二傻子秦安躲在桌子底下,雙手拿碗在頭上舉著,嘴裏嗚嗚有聲。秦苗幫不上忙,插不上嘴,隻是在一旁抹著眼淚。

“我吃不飽,我問二哥,二哥也說吃不飽。打鐵的能吃上包子,你憑什麼不讓我打鐵,你隻會種地,你隻會種地……”秦豆叫喊著,並不哭,隻是流淚。

一家人聽了秦豆的話,原先哭著的哭的更厲害了,原先沒哭的也紅了眼圈、酸了鼻子。

秦良木放下秦豆,並無言語,拿了鋤和橛子,淋著雨去了。

秦豆坐在地上,揉著淚眼,看到躲在桌子底下、舉著碗護頭的二哥,咯咯笑了起來。他一笑,眾人見他沒事,也都笑了。

笑完,秦豆吸著鼻子走到門前,坐在門檻上,對著雨大哭起來。他哭得盡情盡興,就像他身前的暴雨,下得酣暢淋漓。

此後一直到死,秦豆再沒有哭過,一個月後,他爹死了,他沒有哭;十幾年後,他娘死了,他沒有哭;幾十年後,秦安死了,他沒有哭。許多年後,當他最後一次閉上眼,一滴淚水從眼角溢出,積在他深陷的眼窩,也終是沒有滴落。

秦豆一哭,其他人也不覺悲從心生,平日裏從生活各處所受的委屈再也不能忍抑,竟一齊哭了起來。

秦麥沒有說什麼,坐回飯桌繼續吃還沒吃完的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