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後來聽嶽母敘說,覺得她如果搞第二職業,不妨去說評書,高元鈞《武鬆打虎》中的擬人化處理,嶽母繼承中有創造,每說一回都有新的描寫。
嶽母忽然變了脾氣,當初嶽父在時,全家大大小小十多口圍坐吃飯,她獨自笑眯眯看著,一邊用圍裙擦著手,那份兒滿足。聽妻子講,20年前,她們姐弟五個全在求學時期,嶽母每晚都在廚房忙到十點以後,因為第二天得讓五個飯盒隨同他們各奔他方。“嶽母=廚房”,是嶽父家幾十年不變的公式。自嶽父突然去世,情形便急轉直下——最先,嶽母總有一個想不通的問題:“為什麼老頭兒走得那麼急?為什麼不讓我多伺候他兩年?——哪怕一年也行!”這問題沒人回答,慢慢地,她也就不再問。但原來每天清早到公園的鍛爍。卻戛然中止了。一日,她覺得心裏鬱悶,到醫院一查,發現了糖尿病。醫囑定時服藥,還要控製飲食,可兒女們各自成家,身邊隻一個外孫女跟著,說話不頂用。沒過多久,又覺得眼前朦朧,再一查,說不清是糖尿病導致眼底出了毛病,還是單純的白內障。急也沒用,得等白內障“熟”了開刀,才能知道究竟。從這以後,食糖徹底銷聲匿跡,代之以昂貴的木糖醇。大家也前腳接著後腳輪番來看老人。明明請假扣工資,還要編瞎話,生怕老太太知道了起急。一次。小姨子不知怎麼一走嘴,把請假的事情透露出來。老太太不但不領情,反倒怪罪了起來。“老閨女”也急了眼。撒歡地和老娘一通吵,當即不歡而散,下次重逢又免不掉抱頭痛哭。
真是沒辦法。這家兄弟姐妹有個共同的脾氣,都把配偶視為處理“本家兒事物”的外人。結果,五個配偶都隻有旁觀的份兒。麗外孫女剛剛找到工怍,每天早出晚歸,回來時已累得賊死,常扒拉兩口飯倒頭就睡,祖孫之間隔著兩代鴻溝。一套三居室的樓房,等於是老太太的監獄。
妻子建議家裏雇個保姆,兩名舅子剛舉手同意,老太太張嘴就罵:“我知道你們想什麼!一雇了人,你們就可以借口不來看我了,就可以把我甩到一邊了。”妻子幾個麵麵相覷,喏喏而退。
不知怎地,我那連襟(妻子的姐夫)養上了貓。他們兩口子在京郊延慶上班。每兩周回城一次。先在延慶喂了一隻雄性大白貓,同城也帶回來,嶽母聽見貓叫就心煩,對著連襟罵道:“你個不爭氣的,剛入了黨、剛當上車間主任,就帶頭搞這個!小心哪天把你開(除)了。”連襟好脾氣,依舊一邊“媽呀、媽呀”叫著,一邊細聲細氣對貓說道:“不叫了,不叫了,奶奶聽見心煩、知道嗎?”多有擔待的小生靈,雖說成天拴在陽台上,也從不知道抗議什麼的。連襟夫婦每次回城,來去都把貓裝在紙盒子裏。
不久,紙盒見又多了一隻雌性小花貓。老太太一聽可急了,踩腳叫道:“你們這是要開養殖場呀?”說時遲,那時快,一窩下了四隻,三隻雜色,一隻純白的。雜色的送了人,純白的留下來。沒等老太太發話,大白貓便永遠被拴在暖氣片上,這回對貓也要實行計劃生育了。
眼見(不,應該是耳聽)連襟每次來回提盒子都氣喘籲籲的,老太太發了慈悲:“那什麼——把大白貓留下吧。”
果真留下了,老太太卻數叨起來:“你個該死的,他(指連襟)是你爹還是你媽?看把你慣的!”老太太每天都從冰箱的冰格兒裏,摸索著把一份凍得梆硬的小色(連襟早已開膛洗淨)拿出來。一邊化著凍,一邊“惡狠狠”罵道:“瞧你,從小就關在單元樓裏,真有耗子出來,能嚇得你渾身哆嗦!耗子你不敢吃,這小魚卻還得吃熟的不可,誰給你紅燒,誰給你黃燜,就給你白煮!”一邊罵,一邊走,聽見腳邊有個東西在悄悄跟著,便偷舀了小半勺味精酒在湯裏。
一次,老太太不知怎地絆倒了,偏巧家裏沒人,想爬起來,沒人扶,想喊叫,又沒勁兒。這時,隻見大白貓發了狂,掙脫脖子上的細繩,用爪子撥開大門,就在樓道裏上上下下奔跑著,狂叫著。鄰裏被驚動了,趕忙進來,扶起了嶽母。我後來聽嶽母敘說,覺得她如果搞第二職業,不妨去說評書,高元鈞《武鬆打虎》中的擬人化處理,嶽母繼承中有創造,每說一回都有新的描寫。
又過了一陣,外孫女談上了男朋友,是個還在警察學校學習的孩子,比外孫女隻大幾個月。最初老太太和連襟兩口子都不太習慣,但又覺得一個穿警服的人出出進進,起碼對周圍歹徒具有威懾作用。不料這孩子真乖,怕老太太看不慣警服,進門就脫掉(其實老太太根本看不見),同時又用“時代的最強音”熱情高呼:“姥姥。”老人樂了,樂完了剛要閉嘴,一塊削好的桃子被塞進嘴巴:“姥姥,您嚐嚐這個!”外孫女一看自己“落後”,馬上又把另一種食品塞過去:“姥姥,您嚐嚐這個!”
連襟接受了“毛腳女婿”,先把延慶那邊的貓送了人,又婉轉著試探老太太——是否可以把大白貓讓他抱回延慶去。老太太聽了許久沒話,隻撫摸著大白貓淚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