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忘年交的忠告
周智清的網絡公司承攬了城建局局域網的維護業務。這天,他接到副局長馬道成的電話,說辦公電腦出了故障,請他過去維修。周智清放下電話,立即趕了過去。
周智清跟馬道成是忘年交,他從心眼兒裏敬重這位敦厚長者。馬道成雖然已經四十七八歲了,但對新事物的敏感絲毫不遜於年輕人,是位專家型、學者型領導。更難能可貴的是,作為城建局第一副局長,馬道成沒有半點兒惡俗的官僚市儈習氣,跟周智清無話不談,像兄長一樣和藹可親。
不愧是專業人士,周智清手到病除,故障很快就修好了。“不好意思,影響您工作了。”周智清抱歉地笑笑說,然後收拾起工具包準備告辭。“且慢。”馬道成擺手留住了周智清,還特意關上了敞開的房門。
“有件事,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馬道成猶豫著說。
“馬局長盡管吩咐。”周智清回答道。
“你是不是在跟我們局辦公室的馮雪薇談戀愛?”
“是啊。”周智清想不到馬道成會這麼鄭重其事地關心自己的個人生活,心裏頗受感動,“我們已經訂了婚,到時候一定請您喝喜酒。”
“哦。既然你們已經訂了婚,我想,告訴你才是對你們負責任。上周我們局組織職工體檢,主持體檢的醫生是我大學裏的老同學。他懷疑雪薇的肝髒可能有問題,可又吃不太準,所以悄悄告訴了我。我的朋友說,這種病症不是很常見,早期症狀也不明顯,很不容易確診。但是,一旦發作就來勢凶猛,會嚴重危及生命。所以隻要可能,就要事先做好充分準備。”
“啊?不會吧?那怎麼辦?”周智清想不到活潑漂亮的未婚妻會有這麼嚴重的健康隱患,禁不住失態地叫了起來。見他又驚又急的樣子,馬道成溫和地笑了笑,接著說:“你先別著急,醫生告訴我,現代醫學已經徹底攻克了這種病症,隻需進行活體移植就可以根治,一勞永逸。”
“活體移植?”周智清不太明白。
“也就是把別人健康的肝髒組織取下一部分來,移植到她的肝髒上。”馬道成耐心地解釋說,“這種手術並不複雜,對肝組織的提供者沒有任何不良影響,隻是費用昂貴,可能需要十幾萬元。更重要的,是必須找到跟她匹配又願意向她捐贈的人,時刻準備著。”
“費用不是問題,而且我自己的肝髒絕對健康,隨時可以移植給她!”周智清轉憂為喜,長舒了一口氣,迫不及待地表態說。“有你這麼一往情深的未婚夫,我替雪薇高興,相信你們一定會白頭到老、幸福久長。不過,你的肝髒跟她配型成功的可能性極低,醫生說,匹配概率最高的是她的直係血親,血緣越近概率越高。”馬道成說。
“那也沒問題,她的父母都健在,相信總有一個適合她!”
“你是說在城建局斜對過開小吃部的那對老夫妻?——這正是我擔心的。因為,我懷疑他們其實隻是雪薇的養父母——當然,雪薇本人可能並不知情。”馬道成輕輕搖著頭說。
“啊?”周智清大吃一驚,看馬道成的神情不像在開玩笑,將信將疑地問道,“既然連她本人都不知情,那馬局長您又是聽誰說的?”
馬道成沒有急於回答,而是起身走到身後的書架前,抽出一本專著來,厚厚的、硬皮封裝,看上去就讓人肅然起敬。馬道成的辦公室裏,最引人注目的就是兩排高大的書架,上麵整整齊齊地塞滿了書籍,酷似大學者的書房。馬道成的書架不是裝飾,上麵的書他大都認真閱讀過。與他那些為了升遷不遺餘力地編織關係網、絞盡腦汁鉤心鬥角的同僚相反,馬道成總是極力推脫官場上無盡無休的應酬,工作之餘的全部時間都用在了埋頭讀書上。周智清不止一次感慨:“在人心浮躁的當今社會,已經很少有人這樣淡泊寧靜,潛心讀書了。馬道成無視官場上的遊戲規則,所以才鬱鬱不得誌,已經四十七八歲了,還是個副局長,而他的頂頭上司、一局之長潘龍也不過才四十五歲。”
馬道成指著那本書的封麵對周智清說:“是這本《人類遺傳密碼》告訴我的,它的作者是我國最負盛名的遺傳學權威。他在書中說,人類的有些遺傳特征屬於顯性遺傳,父代身上的這些特征一定會從子代身上表現出來。據此可以推斷,如果父代身上的顯性遺傳特征沒有在子代身上得到顯現,那他們一定不是親生父子;反過來也成立。作者舉出了一些顯性遺傳特征的實例,下頦上的凹坑就是其中一個。”馬道成說著,把書翻到那一頁,指給周智清看。
周智清仔細閱讀了書上的論述,終於明白馬道成的意思了。馮雪薇下巴上就有這樣一個可愛的凹陷,那是他親吻雪薇的時候最流連忘返的地方。不過,他倒沒有留意過她父母的下巴,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這樣的遺傳特征。可是,馬道成以局長之尊,想來不會信口開河,難道雪薇是收養的?果真如此的話,那就必須盡快找到她的生身父母,說服他們同意把肝組織捐獻給女兒。雖然醫生自己也說吃不太準,但事關他至親至愛的未婚妻的生死存亡,周智清不敢大意,他必須做到有備無患!想到這裏,周智清坐不住了,他謝過馬道成,立即起身告辭。
“別忙,”馬道成把手按在周智清肩上,語重心長地提醒說,“越是這時候越要沉住氣。在沒有找到她的生身父母之前,雪薇的身世和病情先不要告訴她,否則徒增思想壓力,可能導致病情惡化,而你又束手無策。”
“還是馬局長想得周到。”周智清深以為然地點點頭,感激不盡地說。
2.淒風苦雨的夜晚
從城建局出來,周智清立即來到雪薇父母的小吃部。小吃部的午間營業已經告一段落,馮雪薇的父親馮大年和母親李根花正在忙著洗碟涮碗燒水擇菜,做著晚間營業的準備工作。見未來的乘龍快婿進來,他們連忙熱情地招呼他坐下。
馮大年和李根花都是本分善良的老實人,靠這家隻有兩間門麵的小吃部維持生計。小吃部是他們的夫妻店,開了將近三十年,因為幹淨實惠,家常味道純正,很受附近居民歡迎,特別是城建局裏的職工大都喜歡在這裏用餐。馮大年和李根花為人厚道,童叟無欺,不分高低貴賤都一視同仁。有個掃街的女人,有點兒癡呆,又醜又髒,經常在深夜掃完了大街,便坐到小吃部門前討碗熱水喝。夫妻倆誰也沒有嫌棄過她,還特意為她推遲了打烊的時間,後來索性把她請進店裏,讓她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喝個痛快。這女人貪戀小吃部裏的溫馨,喜歡安靜地小口小口地啜吸著茶水,顯得心滿意足。離開的時候,也知道用她那含混不清的口齒道一聲謝。
周智清沒有坐下,而是脫下外套,係上圍裙,麻利、熟練地幫兩位老人幹活兒,一邊盡量不動聲色地東拉西扯,一邊偷眼打量嶽父嶽母的下頜,果然發現他們誰都沒有那樣的小坑!看來真讓馬道成說中了,雪薇的身世果然有隱情!沉思了好久,周智清吞吞吐吐地不知道該如何開口詢問。眼見著太陽西斜,馬上就要有顧客上門,雪薇也快下班回來了,周智清才不得不鼓起了勇氣說:“爸爸媽媽,你們不要怪我唐突,因為這件事太重要了。我想知道,雪薇她……是不是你們……收養的?”
聽了這話,兩個老人大驚失色,李根花手裏的碗失手掉到地上,“啪”的一聲摔了個粉碎。他們相互對視了一眼,一齊轉向周智清:“怎麼突然問起了這個?”
見兩人沒有在第一時間裏否認,周智清就知道馬道成猜對了。果然,李根花長長地歎了一口氣,一邊抹著眼淚一邊說:“這是我們埋藏了二十多年的秘密,本來準備帶進棺材裏的。不是我們有意隱瞞,我們隻是不想讓雪薇傷心難過。天地良心,我們可是從來都把雪薇當成自己的親生女兒啊!”周智清連忙站起身來,捧住嶽母的雙手安慰說:“爸爸媽媽,是你們一手把雪薇養大成人,待她比親女兒還親,我和雪薇一定會好好孝敬二老的。你們放心,雪薇現在還不知道,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會向她透露。”接著,他盡量委婉地向老人們說明了情況。愛女心切的嶽父嶽母全嚇壞了,求救似的連聲問他:“那怎麼辦?那怎麼辦啊?”
“當務之急,是要盡快找到雪薇的生身父母。隻要他們願意,雪薇就能長命百歲!”周智清說完,熱切地望著兩位老人。
“可是,我們也不知道誰是她的生身父母啊!”馮大年和李根花異口同聲。
他們永遠也忘不了二十二年前的那個夜晚。寒風蕭瑟,細雨飄零。店裏沒有顧客,他們很早就打烊休息了。兩人難得睡個整覺,很快就沉入了夢鄉。約莫半夜時分,馮大年和李根花被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誰?”馮大年懶洋洋地問,賴在被窩裏不願起來。沒有人回答。他們剛剛放平身子,敲門聲又響了起來,再問,還是沒人回答。他們想置之不理,可那敲門聲不屈不撓,最後兩人隻好披衣起床,看個究竟。
馮大年打開店門,門外卻空無一人。還是李根花眼尖,她借著昏黃的路燈,看到店門前的台階上端端正正地放著一個紙箱。他們好奇地打開紙箱,裏麵是用紅毯子打成的小包裹。他們小心翼翼地打開包裹,齊聲驚叫起來:裏麵竟酣睡著一個隻有幾個月大的嬰兒,小臉蛋兒粉團團的可愛極了!李根花兩眼放光,什麼都顧不得了,一把抱起嬰兒,解開衣襟裹進懷裏。小家夥驚醒了,轉動著小腦袋尋找奶頭。
“作孽啊!這麼招人疼的孩子,哪個狠心的爹娘舍得丟下?”馮大年一邊痛心地說著,一邊四下張望。猛然,透過路燈下一條條閃亮的雨絲,他看到一個年輕姑娘透濕的背影在不遠處的電線杆後麵閃了一下,就隱沒在濃重的黑暗中。
那個嬰兒就是馮雪薇。李根花把嬰兒抱進屋子裏,見是一個漂亮健康的女嬰,一種憐愛之情油然而生,蟄伏的母愛被喚醒了。她抬眼望望馮大年,見他不停地搓著兩手,正傻乎乎地看著孩子憨笑,知道丈夫也喜歡上了這個小丫頭。“你信不信,這是觀音娘娘顯靈,特意送給我們的!”李根花興奮得滿臉通紅。原來,她和丈夫結婚八年了,一直沒有懷上孩子。他們去過醫院,上廟裏向菩薩許過願進過香,還吃過不少千奇百怪的秘方,可李根花的肚子就是不肯鼓起來。現在,這個女孩從天而降,他們怎能不喜出望外、感激上蒼呢?兩人手忙腳亂地給孩子衝了奶粉,笨手笨腳地喂她吃了,喜滋滋地看著她心滿意足地睡去。然後,夫妻倆雙雙跪倒在佛像前,虔誠地伏下身去……
就這樣,馮大年與李根花歡天喜地地把孩子收養起來,還特地請人給她起了個漂亮的名字——馮雪薇。小吃部裏從此充滿了孩子奶聲奶氣的哭啼和甜甜的歡笑,門前的晾衣繩上翻飛著五顏六色的尿布,夫妻倆終於品嚐到了渴望已久的天倫之樂。
不過,他們越是珍愛這個孩子,就越是擔心孩子的生身父母突然出現,帶走這個小精靈。每當有陌生人出現,他們都會戰戰兢兢,為此曾多次商議著遠走他鄉。可想到畢竟是人家的親骨肉,善良的他們還是沒有忍心一走了之。事實證明,他們的擔心是多餘的,二十二年過去了,從來沒人找過這個孩子。
“這麼說,爸爸您當時看到她的生母了?”周智清聽他們說完,滿懷期望地問馮大年。“我猜應該是她。要不,半夜三更的,又下著雨,一個年輕姑娘孤身躲在電線杆子後麵做什麼?我猜,八成是她有意把孩子送給我們的,眼看著我們抱起了孩子才放心離開。”“那您認不認識那個姑娘?”周智清迫不及待地追問道。馮大年沉吟了一下才說:“我隻見到了她的背影,不敢肯定。但那背影很熟悉,很像常到這裏吃飯的城建局裏的一個人。不過,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她。”周智清大喜過望:“那快告訴我,她叫什麼名字?”馮大年歎了一口氣:“生意人要本分,人家肯來咱這小店吃飯那是照顧咱的生意,怎麼好胡亂打聽?當時,我和你媽對城建局的人可都高看一眼,所以才發誓要讓雪薇到那裏上班。”周智清有些失望,想了想,又問:“假如爸爸現在見到她,能認得出來嗎?”馮大年說:“那姑娘眉清目秀的,當時的模樣我倒還記得。隻是,二十多年過去了,誰知她變成了什麼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