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暗無光的日頭躲在烏雲之後,像一張灰色的大圓餅掛在西方的海平麵上。遠處不絕於耳的炮聲聽起來已經沒有那麼的震天動地,反而顯得沉悶厚重,卻撕不開天上那濃重的密雲。策馬疾馳的嶽玉擎已無暇再回一次頭,再看一眼剛剛撤出來的戰場。他一臉凝重悲壯,耳邊縈繞不去的,是水師提督關天培臨別時對他情深意重的那番話“小柱子,你跟了我這麼多年,可別怪我剛才那一巴掌打的你重,我老了,蒙聖上恩寵,做到這一方兵馬將帥,鎮守我大清國門。人到七十古來稀,如我今年逾花甲,不知還能再為朝廷效幾年的力?自林大人走後,這紅毛鬼子愈發猖狂,那個琦大人,色厲內荏,看著就是個銀樣鑞槍頭,一見著英吉利的堅船利炮,便慫了七分。如今沙角、大角炮台淪陷,連升他們都殉國啦,我一把老骨頭,這一身傷,有什麼顏麵苟活?這虎門,乃是廣東最後一道門戶,若是丟了,紅毛鬼子便可以長驅直入,我廣東百姓豈不是墮入虎口?這一方大印就是十萬天兵啊,萬不可落入紅毛鬼子手中,你聽我說,你還年輕,這一身武藝也是絕倫,帶著大印快走!帶到廣東總督府,交給琦大人,搏個功名,日後為國效力的時候多著呢。我誓與虎門共存亡!殺!”想著關天培揮刀衝向已經登陸的敵軍的樣子,嶽玉擎又一次熱淚盈眶,此時他手中的馬鞭早已成了擺設,兩腳狠勁一夾馬腹,那坐騎吃痛,吱溜溜一聲長嘯,拚命狂奔而去!
總督府書房中的火盆竄著老高,驅趕了羊城夜晚潮濕陰冷的寒氣,屋內外儼然冷暖兩世界。門口的兩名戈什哈似乎全無寒意,挎著腰刀釘子一樣站在那裏。屋內兒臂粗的蠟燭點了七八處,照著整個書房宛如白晝。琦善坐在書案後,一手攥著念珠,一手支額,眉頭緊鎖,正盯著書案上一本冊子出神。林則徐已經在去伊犁的路上,可英吉利人似乎沒有一點收斂的意思,反而更加變本加厲,皇上的意思是讓他來和談,可這個和該怎麼談?他是天朝上國的欽差大臣,怎麼著也是來安撫番邦蠻夷“不是我大清打不贏你,是我天朝皇帝念天下蒼生疾苦,不願妄動刀兵欺辱你來朝小國,不如就此罷戰,我不找你上貢,你也別來招惹我。”可自從見了英吉利人的炮艦,琦善總覺得這個話說出來不是那個的滋味。桌子上這份《穿鼻草約》是鮑鵬從義律那兒剛拿回來的。這比戰前談判是的條件有過之無不及,按著聖上的意思,這種條件簡直就是土匪在搶!可真打起來,勝負也難說的得很,當真敗了,這份合約到底是簽?還是不簽?聖上到底是個什麼意思呢?也不知道老關他們打的怎麼樣了?我那兩百人的增援若讓義律知道了,英吉利人會不會遷怒於我?
正胡思亂想間,一陣寒意撲麵而來,帶動著屋內燭光連連晃動,門開處,步入一人,這人五短身材,一身皂色大褂外套著羊皮坎肩,頭戴一頂瓜皮帽,露出腦後稀疏短小的一根辮子,短眉細目,塌鼻寬口,臉上盡是抽鴉片後留下的紫斑。此人雖然形狀猥瑣,眼中卻精光四射,正是當初作洋行買辦時,私販鴉片被林則徐通緝,如今琦善手下八品通事的鮑鵬。
鮑鵬進到屋中,略一適應屋內光亮,依稀看定琦善座處,利落的打了個千,朗聲道:“見過憲台大人!”
琦善伸手虛扶一下道:“免禮,我正躊躇處,你便來了,這《穿鼻草約》,你怎麼看?”
鮑鵬起身走到火盆處,伸出雙手反覆烤火,笑道:“依憲台大人高見,聖上是想戰,還是想和?”
琦善道:“不是想和,也不會著我來摘了林、鄧二人的頂子,可是……”說著,他端起茶碗,呷了口茶,歎道:“看了義律提的條件,又雷霆震怒,直斥蠻夷虎狼也!那時戰和不定,如今勝負不明,這一仗,無論勝負,皆我之過。”
鮑鵬考熱了手,走到書案前,拿起那份《穿鼻草約》,笑道:“皇上不過博個麵子罷了。香港彈丸之地,我泱泱大清,租借這一處港口給英吉利人泊船,其實九牛一毛。那六百萬銀元也是些許小錢,隻要再加三五成賦稅,一年也就付訖了,至於開廣州通商嘛,羊城本就是外通港口,想當初十三洋行何等輝煌?再開無非重現盛世矣。”說到這,他放下手中那份《草約》,轉身負手而立,歎道:“大人是做了皇上的替罪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