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九十年代初。
夏末秋初。
太行山東部邊緣丘陵地帶的阜安村。在村子的東南角上,靠近繞村而過的鬆陽河,有一處被十幾株初具規模的白楊樹環繞的高大院落,此時已是深夜,空氣清涼。正屋的睡房中,三十五歲的鍾雲秀身蓋薄被躺在炕上,昏黃的燈光下,依稀還能看出幾分清秀的臉龐幹瘦枯黃,秀氣的大眼睛空洞無神,直盯著屋頂,一動也不動。四十歲的丁秋山端盤熱水走了進來,爬上炕掀開薄被要給她擦洗身子。被子下是一具被疾病折磨的骨瘦如柴的身體,丁秋山憐惜地擰幹盆中的毛巾,輕輕地給她擦拭身體。
“別擦了,”鍾雲秀艱難地扭過頭看他,“我一點也不熱,你停下,我倆說說話。”
“你身子不難受?”
“今天不知咋了,覺著身體輕鬆的很,”鍾雲秀朝丁秋山咧嘴一笑,“寶妮兒睡了?”
“練了一會兒武術,累的早睡下了。”
“讓你費心了,”
“她也是我的閨女,你不要說這話”丁秋山看著被病痛折磨的不成人樣的妻子,心如針紮。“秀兒,是我害了你。”
“是你救了我,”鍾雲秀艱難地說道:“要不我活不到今天。”
“你該恨我,”
“我不恨你,自從我回來找你開始,我就不恨你了。這都是命運的安排,人是沒辦法的。”鍾雲秀說道:“唯一的遺憾就是不能再給你生個孩子。”
“你別說了,我們有寶妮兒就夠了,”丁秋山無法克製,淚流滿麵。
“你別哭啊,”鍾雲秀淒然而笑,“現在別哭,等我死了,你多哭兩聲。”
“你不會死,我砸鍋賣鐵也給你把病治好。”
“錢也不是萬能藥,我的病你不說我也知道,你快躺下,我今天覺著精神健旺的很,我們說會兒話。”
“秀兒你------?”丁秋山不知所措。
“你快來啊”鍾雲秀艱難地伸手拉他,丁秋山長歎一聲,脫衣入被,但心懷悲痛,百感糾集,摟著妻子輕飄飄的身體,急切之間哪裏還有話說。鍾雲秀說沒事,你抱著我,咱們睡覺吧。丁秋山於是停下,抱著妻子無言淚流。“最後求你一件事,”鍾雲秀說:“我死了,你可以再娶,但一定要對寶妮兒好,把她養大成人,找個好婆家。”
“我答應你,”丁秋山已是不能自製。
“我們誰也不哭,睡覺。”鍾雲秀將身體向丁秋山懷中偎了偎,說道。倆人相擁,不知多久才慢慢睡去。
第二天丁秋山醒來,呆若泥塑,欲哭無淚,他的妻子鍾雲秀,在相伴他十年後,在他的懷中黯然長逝。他終於明白了她昨晚的用意,她在托孤啊。放心吧,他死死地摟緊亡妻,我的好女人,我一定把閨女養大成人,不讓她受半點委屈。
十三年後,2005年。
五月的清晨,空氣淩冽而清新。
還是當年的院落,但四周環繞的白楊樹已是高大參天。丁勝男,這個父母當年口中的寶妮兒,如今已變成二十三歲的大姑娘,身材高挑麵帶英氣,眉清目秀亭亭玉立。丁秋山沒有辜負亡妻囑托,耗盡心力終於把她培養成才,八歲學習家傳武術,十二歲進入縣少林武校,十五歲以體育特長生的身份被特招進縣重點中學縣一中,十八歲憑國家二級運動員的資格考入河北師範大學民族體育專業,專業學習中華武術。去年大學畢業,如今是磁佑鎮初級中學的聘任製體育老師。
此刻,她正在院中的空地上習練拳術,練的是典型的北派拳法,動作大開大合舒展大方,舒緩處行雲流水轉化自如,發力處剛猛有力法度嚴謹,自有一番虎虎生威的氣勢。顯見是受過正規訓練的科班出身,非江湖業餘愛好者所能比。
一套拳術練完,老爹丁秋山也做好了早飯,父女二人坐在院中的石桌旁吃飯。瞅著閨女狼吞虎咽吃的香甜,他斟字酌句說道,寶妮兒啊,大姑娘了,咱不整天蹦蹦跳跳了行不?也想點正事兒,比如想想終身大事。整天打打殺殺,把好小夥子都嚇跑了。
“顧不上,”丁勝男頭也不抬,“你以為我是玩啊,我這是最正經的大事。”
“這是啥大事?”
“我要參加縣裏秋天舉行的武術比賽,取得名次,拿到參加明年省農運會的資格。”
“這就是你的大事?”
“這還不大?我轉正可全靠它了,要不我沒錢沒門路,憑啥轉正?轉不了正,憑啥想終身大事?”
“種田的閨女就不成家啦?”
“反正我不想成家,我還沒玩夠呢,男人就沒有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