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一個黃金時代——大黃金時代,於本世紀來臨,直到紀元前一世紀(那時,中國從分裂紛亂中終於凝結成一個龐大的國家,奠定中國的基本疆土,更奠定中華人的一項偉大的傳統價值——大一統的心理基礎)。在學術思想上,大黃金時代是中國最光榮、最長期的百花怒放、百家爭鳴時代。這項燦爛的景觀,要到兩千三百年後的二十世紀初葉,才再重現。所以大黃金時代的學術思想,在文化史上具有空前的重要地位。
春秋時代於本世紀一十年代結束,吳王國亡於暴發戶的越王國,五霸遂成為曆史上的陳跡。一個新型的為時二百六十年的戰國時代揭幕,越王國在消滅了強大的吳王國後,即從重要的國際舞台上若隱若現。久困於內部紛爭的晉國,最後也被三大家族瓜分為三個獨立封國。
國際權力開始以一種前所未有的姿態出現,即戰爭更多,戰爭的規模更大,引起社會結構的變動更巨。
一封國的並吞與逐君殺君(下)
本世紀(前五)跟上兩個世紀一樣,大國繼續瘋狂地並吞小國,強鄰繼續瘋狂地並吞弱鄰,國君被逐被殺的事件,繼續瘋狂地不斷發生。
並吞的記錄:
一、楚王國並吞頓國(河南項城)、胡國(安徽阜陽,不是紀元前八世紀被嶽父滅掉的那個胡國)、陳國(河南淮陽)、蔡國(安徽鳳台)、杞國(山東安丘)、莒國(山東莒縣)、密國(河南新密)。
二、吳王國並吞越王國(浙江諸暨,不久複國)。
三、宋國並吞曹國(山東定陶)。
四、晉國並吞泫國(山西高平)、代國(河北蔚縣)、仇由國(山西孟縣)。
五、越王國並吞吳王國(江蘇蘇州)、郯國(山東郯城)。
六、秦國並吞密國(甘肅靈台)。
逐君殺君的記錄:
本世紀(前五)被並吞的封國數目,跟逐君殺君的數目,看起來似乎比從前減少。事實上是大多數封國的滅亡,都沒有記錄可尋。小封國如此,較重要的封國有時也如此。
被並吞的不僅僅是小封國,強大的五霸之一吳王國,以及十二重要封國中的陳國、蔡國、曹國,也都不能幸免。顯示出一種現象,即強國不再以霸權為滿足,不再以擁有尾巴國為滿足,它要直接控製土地。不再以國君臣服為滿足,而要把國君排除,直接統治人民。封國數目減少,國君數目也跟著減少,滅它們殺他們的事件自然也跟著減少。二中國第一個黃金時代——大黃金時代
在不斷戰爭和不斷政變聲中,出現中國第一個黃金時代,從本世紀(前五)起,直到紀元前一世紀,綿延四百餘年,它包括下列一個較短的時代,一個較長的時代,和三個強大的王朝(王國):
一春秋時代末期本世紀(前五)
二戰國時代本世紀(前五)——前三世紀
三秦王朝前三世紀
四西楚王國前三世紀
五西漢王朝前三世紀——前一世紀
中國社會結構,在本世紀(前五)之前,至少有一千年以上的時間,是一種廣大的奴隸群和貴族並存的社會。因為土地權來自分封,也就是隻有國君跟貴族才有土地,而奴隸是主要的生產工具。奴隸不但沒有土地所有權,而且連自由權也沒有,他們來自戰爭時的俘虜,獲罪於貴族的平民和奴隸的後裔——奴隸的後裔永遠是奴隸。奴隸所以在社會結構上占重要地位,是因為耕田係使用木犁,木犁必須使用很多人力才能拉動。大黃金時代開始時,鐵器開始普遍,除了用於戰爭外,也用於把木犁改為鐵犁。尤其是不知道由於什麼契機,人們發現如果使用牛馬拉動鐵犁,會比使用奴隸耕種的速度更快,收獲也更多。這就跟十九世紀內燃機出現,終於代替了牛馬一樣。不僅產品大量增加,也引起社會巨變,促使奴隸製度沒落,土地所有權開始從國君和貴族手中滑出,重新分配。兩種新興的事物:都市商業階級和土地重新分配後的地主階級,向舊日的木耕人耕時代的奴隸主,也就是世襲的貴族階級挑戰,世襲的貴族們不斷地掙紮反攻,也曾不斷地獲得勝利,但發展到紀元前三世紀時,失敗已成定局。
在這種社會結構巨變之下,思想學術界呈現出百花怒放的奇觀。這些怒放的百花好像生長在火山灰上一樣,火山爆發時的震撼固然驚天動地,甚至造成大量傷害,但它噴出的火山灰卻是世界上最肥沃的土壤。世襲貴族千餘年對圖書和知識的壟斷,隨著他們走下坡而失去控製。平民階級——包括奴隸,過去絕對不允許,也絕對不可能獲得圖書和知識,而且即令獲得也沒有用,社會和政府全是封閉的,平民永不能脫離他們的階級。大黃金時代中的平民卻可從新獲得知識技能,爬到貴族地位,擔任政府官員和累積財富。新的社會形態是,一個人的權力,決定於他的思想和能力,不再完全決定於他的祖先成分,這是從前連做夢都夢不到的事,遂使貴族階級固有的知識分子認為名份大亂,七竅生煙。但中國所有的古哲學思想和文化創造,卻因此而在這個時代中萌芽成長。最主要的有四大學派,即儒家、道家、墨家、法家。另外還有其他各種美不勝收的社會科學和自然科學,紛紛出現,光芒四射,使中華人的思想學術,進入空前的輝煌時代。
春秋戰國式的國際並吞戰爭,在紀元前三世紀結束時,大黃金時代達到巔峰。秦王朝把中國建立成為一個現代國家,統一而強大,具備強有力的中央政府,奠立了中國廣達三百萬平方公裏的基本疆域,世界上沒有一個古文明國家或民族,能在一開始時即擁有這麼廣大完備的規模,而且置於有效率的管理之下。除了漢人之外,還包括其他多種民族,如苗民族、瑤民族、戎民族等等,成為世界上最早的多民族的國家之一。接著是紀元前二世紀開始,西漢王朝給中國帶來長期的和平跟秩序,使中華人凝結力更強,各民族到最後都成為中華民族的一分子,永不可分。
最重要的是,大黃金時代一些偉大的成就,幾乎全由中華民族單獨完成。這是中華民族生命力最活潑旺盛、最朝氣蓬勃的時代,像一頭不停撞樹的牛犢,從不後看,而隻勇敢向前。
所以我們稱中國第一個黃金時代是大黃金時代——黃金時代中的黃金時代。
三儒家
儒家學派對中國人的影響,至為深遠,它的創造人是上世紀(前六)末,才從事政治生涯的孔丘。現在讓我們繼續敘述他的事跡。
本世紀(前五)第一年(前五○○),魯國國君姬來跟齊國國君薑杵臼在夾穀(山東新泰)會麵,孔丘以禮儀專家身份,被任命為姬宋的賓相。於是儒家學派最津津樂道的一件事發生了,會見之後舉行的娛樂節目中,齊國演出萊部落(山東平度)的土風舞,孔丘根據儒書,指責齊國不該使野蠻人表演,而應使用傳統的宮廷舞。齊國立刻演出傳統的宮廷舞,不過卻是宮廷中平時演出的輕鬆喜劇。孔丘再根據儒書,認為犯了“平民輕視國君”的大罪,立即指揮魯國的衛士把那些無辜的男女演員驅到台階之下,砍斷手足。據孔丘的門徒事後麵不改色的宣稱,孔丘這次淩厲行動,不但沒有引起國際衝突,反而使齊國國君發現自己做錯了事,大為恐懼,就把從前侵占魯國墳水以北一帶土地(汶水以北、龜山以北之田)還給魯國。
紀元前四九八年,孔丘建議三桓拆除他們的都城,以求魯國國君重振久已失去的權威,這就是著名的“墮三都運動”。三桓對於家臣們不斷地占據都城跟他們對抗,很早以來就深為苦惱,孔丘的建議似乎是釜底抽薪,根絕家巨擅權的有效方案,所以一致讚成。可是,當叔孫家的後阝城(山東東平)和季孫家的費城(山東費縣),都拆除了城堡,要更進一步拆除仲孫家的成阝城(山東寧陽)時,仲孫家的態度忽然改變。不但仲孫家的態度改變,連都城已拆除了的二桓,也忽然警覺到不對勁。拆除都城固然可以阻止家巨利用,但也毀滅了保護自己對抗國君的力量。孔丘當然不肯中止,他請國君姬宋親自率領軍隊前去討伐,結果大敗而回,隻好眼睜睜看著二桓把已拆掉了的那兩個都城重建起來。這是孔丘企圖恢複傳統秩序所受的最大挫折。
墮三都的第二年(前四九六),孔丘被賞識他的國君姬宋任命為代理宰相(攝相事),三桓已經大為光火,麵孔丘卻不到三個月,就把一位很有名望的文化人少正卯逮捕,立即處死。然後宣布少正卯有五大罪狀,這五大罪狀是:“居心陰險,處處迎合人的意思。行為邪惡,不肯接受勸告。說出的全是謊話,卻堅持說的全是實話。記憶力很強,學問也很淵博,但知道的全是醜陋的事情。自己錯誤,卻把錯誤潤飾為一件好事。”這種煙霧蒙蒙的抽象罪名,說明凡是有權的人,都有福了,他們可以隨時把這頂奇異的帽子扣到任何一個人頭上,而仍能振振有詞。恰巧遇到君主主持對天老爺的大祭典,在分祭肉的時候,三桓故意不分給孔丘。這是周禮社會中最嚴重的一種處分、表示已被深惡痛絕。孔丘隻好流亡二出奔衛國。
孔丘的政治生涯到此結束,但對他卻是幸運的,他可以把全副精力用在教授門徒上。他曾經訪問過齊國、陳國、蔡國,尋求一個能實行他古老的政治理想——周禮的國度,但他無法找到。最後,紀元前四八四年,他再回到魯國定居,在外共流亡了十三年。
孔丘回國時已六十三歲,繼續教授門徒,傳播他對紀元前十二世紀周王朝初創時代的懷念和崇拜。又對下列五部當時已經存在的古老書籍,用他的觀點,加以編纂刪訂:
一《易經》
二《春秋》
三《詩經》
四《書經》
五《禮經》
注意這五部書,它們被合稱為“五經”,大黃金時代結束後,儒家學派在政府中當權,這五部書支配中華人學術思想近兩千年之久。
《易經》是一部曖昧不明的形而上學的玄書,它所用的字句簡單而模棱,因之使它顯得好像十分深奧,讀者們可以站在各種角度,作各種不同的解釋。隻因它是紀元前十二世紀周王朝初期的著作,而且據說出自周王朝開國英雄姬昌(第一任國王姬發的老爹)的手筆。所以孔丘懷著敬畏的心情,小心翼翼地避免太多的觸及到它的實質問題,他感歎自己生命的短促,沒有時間深入研究。可是,星象家卻不像儒家那麼尊重它,老實不客氣的用它來推測未來,一直到二十世紀,仍把它當作一部占卜吉凶的巫書。
《春秋》周王朝所屬各封國,都有本封國的曆史記載,而且各有各的名稱。如楚國史名《(木壽)杌》,晉國史名《晉乘》,魯國史名《春秋》。孔丘對魯國史重予編纂,目的不在提供一部真實的史實,而在用來發揮他的恢複傳統秩序的政治理想,努力暴露對新興事物的排拒,更努力隱瞞或抹殺,甚至曲解貴族的罪行。舉一個例子可以說明孔丘的苦心,楚部落建立王國已三百年,但孔丘仍拒絕稱它的君主為國王,而隻稱他為子爵,這個可憐的老人企圖用精神勝利的法寶來否定現實。於是,《春秋》遂脫離曆史的範圍,變為“褒善貶惡”評論性的經典。孔丘的門徒堅持說,經過他們開山老祖刪訂過的《春秋》,每一個字都有神聖的和深奧的意義。這些門徒中後來曾有三部著作《左傳》、《公羊傳》、《榖梁傳》,專門詮解《春秋》。其中最教人驚奇的是,《公羊傳》和《榖梁傳》,是用一種自問自答的方式來詮釋的,幼稚的程度,能引人失笑。然而,儒家學派的門徒卻不承認有什麼可失笑的,嚴肅的當作一本聖書。
《詩經》出現於紀元前十二世紀,是中國最早的一部詩歌選集,包括貴族作品和平民作品。孔丘把它作一次重大規定,依孔丘的標準,隻保存了他認為有價值的三百首,其他的都被淘汰——這是中華文化最大的損失。《詩經》裏的詩篇,包羅人生萬象,從戰爭到和平;從閨房到宮廷;從農田到政府;從政治到戀愛,並且有很多其他書籍上所沒有的情調和鳥獸草木的名稱。貴族階層的知識分子在談話中必須經常引用上麵的詩句,以顯示他的高深學問,才能受到尊敬,而孔丘更把它當作辭典運用。孔丘的門徒再加發揮,索性把所有的詩篇,都賦予政治的和道德的生命,跟《公羊傳》、《榖梁傳》賦予《春秋》政治的和道德的生命一樣。這部詩選,遂被尊為經典,脫離了文學的範圍,成為儒家的五種經典之一。連男女間的情歌,都被形容為聖人們莊嚴的政治意識(這使我們想起基督教《舊約》中《所羅門之歌》被詮釋為上帝的預言一樣,兩部著作似乎具有同一的奇遇)。
《書經》又名《尚書》,是中國最早的一部政治文獻選集,包括紀元前二十七世紀黃帝王朝,紀元前二十三世紀夏王朝,紀元前十九世紀商王朝,紀元前十二世紀周王朝,各王朝帝王的一些文告或宣言。在孔丘的觀念中,古代帝王尤其是開國的帝王,幾乎統統都是聖人,比英雄還要高一級,所以他們的文告宣言自然成為經典。知識分子也必須經常引用其中的字句,才能為自己的意見找到權威論據。
《禮經》內容全部是紀元前十二世紀周王朝初期的禮節儀式。孔丘認為,禮節儀式也是一種教育,使貴族、平民、奴隸,都各自固守自己的名份,不相逾越。隻要大家自覺的甘心於現狀,安份守己,不去追求他名份所不應有的東西,好比說,奴隸如果不妄去追求他名份所不應有的自由權力,平民如果不妄去追求他名份所不應有的政治權力,社會就會永遠和平。所以孔丘認為禮的教育——禮教,可以辦到用血腥鎮壓手段所辦不到的事,能夠使社會恢複到紀元前十二世紀時那種貴族的樂園時代。正如一個政黨的政綱政策一樣,儒家的中心思想和具體方案,全在這部經典之中。後來這部經典分為下列三書:《禮記》、《儀禮》、《周官》,內容更詳盡,範圍更擴大,但主旨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