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世紀是一個黑暗世紀,全國混戰。
所有戰區都向河朔四鎮看齊,最初隻有少數成功,後來全都達到目的。那些無名而有實的獨立王國,相互間不斷並吞,不斷擴張。中央政府控製區域,像烈陽下的冰塊,最後隻剩下首都長安(陝西西安)。
宦官的勢力跟藩鎮同時成長,終於出現中國第二次宦官時代,唐政府奄奄一息。
一藩鎮割據的惡化
藩鎮(戰區)的世襲局麵,原來隻有四鎮。自上世紀(八)唐王朝第十二任皇帝李適失去控製之後,其他節度使(司令官)都努力培植自己私人勢力,希望也能割據一方。
李適的孫兒李純於本世紀(九)八○五年即位,他決心完成祖父嚐試失敗的重振中央權威的政策。八○六年,西川戰區(四川成都)節度使劉辟,要求兼任東川戰區(梓州·四川三台)及山南西道戰區(興元·陝西漢中)節度使,李純不答應,劉辟即行進攻梓州,強行接收。同年,夏綏戰區(夏州·陝西靖邊北)節度使韓全義退休,次年(八○六),他的外甥楊惠琳打算接任節度使,李純也不答應,楊惠琳即行發兵拒絕中央派遣的新任節度使。明年(八○七),李純征調鎮海戰區(潤州·江蘇鎮江)節度使李钅奇入朝,李钅奇不接受命令。
李純用鐵腕對付三個叛徒,由效忠中央的軍隊分別討伐。結果劉辟被擒,送到長安處決。楊惠琳被部下所殺。李钅奇兵敗,被部下活捉,投降中央。劉辟是安史兵變後五十年中第一個因反抗中央而伏誅的節度使,使全國耳目一新。八一四年,彰義戰區(蔡州·河南汝南)節度使吳少陽病死,他的兒子吳元濟繼位,中央拒絕承認,下令討伐。經過三年的戰鬥,最後把吳元濟活捉,送到長安處決,這是第二個因反抗中央而伏誅的節度使。一連串整肅綱紀的勝利,使河朔四鎮大為震驚,他們立即取消世襲,繳回行政財賦大權。四鎮之一的平盧戰區(鄆州·山東東平)節度使李師道,更獻出三個州給中央。但他馬上又懊悔失去的土地太多,臨時變卦,中央政府再對他討伐,李師道被部下殺死。
到現在為止,中央政府權威達到高峰,正常的政治秩序再告恢複。然而這不過隻是回光反照,就在摧毀平盧戰區,完成全國再統一的明年(八二○),李純被宦官刺死,他的兒子李恒繼位。李恒是一個花花大少,他父親多少年辛苦征戰所得到的成果,幾乎是霎時間就全部喪失。河朔地區中的盧龍(北京)、成德(河北正定)、魏博(河北大名)三鎮,發現中央政府恢複腐敗時,就首先恢複實質上的獨立王國,其他藩鎮也陸續恢複割據或半割據原狀。
戰區拒抗中央政府,司令官拒抗最高統帥。司令官因失去統禦的合法力量,自己也有被部下拒抗的危險。事實上也正是如此,各藩鎮內部不斷發生叛變,將領們會突然間向節度使攻擊擁立另一位將領當節度使,而對舊主驅逐或殺戮。節度使為了預防內部叛變,乃采取徹底的愚民政策,在他所管轄的戰區之內,人民婚喪宴會,跟平日的拜神拜廟,都被禁止。親友之間,不準有太多往來。知識分子都懷有大一統思想,對割據形態有不利影響,所以更成為迫害對象,學校一律封閉。又限製對外交通,切斷商旅。這樣作的目的是,使戰區孤立,戰區內每一個人也孤立,孤立即不能集結力量。於是社會經濟和教育文化,全部破壞。尤其是河朔四鎮!簡直成為一片蠻荒,社會上沒有人讀書,人民也不識字,商業凋零,生產停頓,殘破的程度,比大分裂時代五胡十九國時代,還要嚴重。
然而,曆史定律是,純高壓並不能製止叛變。藩鎮內部的拒抗事件——主要的是兵變,不斷發生,遂使混戰的範圍更加擴大。
二中國第二次宦官時代
促使唐王朝崩潰的,除了藩鎮外,還有宦官。
自從第二世紀第一次宦官時代之後,六百年間,宦官的影響,隻是個別現象。到了上世紀(八),才有突破性的發展。
唐王朝第一位有名的宦官高力士,他是李隆基和貴妃楊玉環的貼身侍從,因為太接近權力魔杖,雖然高力士並不喜愛政治,但權勢仍震懾朝野。連皇太子李亨都喚他“二哥”,公主駙馬都尊稱他“老太爺”。但真正揭起宦官時代帝幕的,還是安史兵變。安史兵變後,皇帝對將領們充滿猜忌,而隻信任宦官。於是發明一種此後幾乎遺害一千年的監軍製度,派遣宦官出任監軍。不但戰區設有監軍,就是比戰區小兩三級的軍事單位,也都設有監軍。武裝部隊中遂形成兩個係統,一是傳統的軍事係統,一是可以直達皇帝禦座的宦官係統。監軍的任務,表麵上是幫助解決困難,事實上是在防止叛變。
所以監軍是一個權威的職位,一紙密告,就可以使統帥人頭落地。中央第一位討伐安祿山的統帥高仙芝(但羅斯戰役大將)和副統帥封常清,就因為不能滿足監軍宦官邊令誠的勒索,邊令誠密告他們謀反,他們遂被雙雙處斬。二人死於上世紀(八)七五五年,即黃金時代結束,安祿山兵變之年。不過最妙的是,當安祿山攻陷潼關,向長安挺進時,邊令誠帶著皇宮鑰匙,卻第一個投降。
宦官既有如此可怕的力量,在軍中自然呈現特殊麵貌。他把健壯驍勇的戰士全部選拔出來作為自己的衛隊,而把挑剩下的老弱殘兵撥給統帥。交戰的時候,稍有勝利,宦官立即派人飛馬向長安報告,功全在己。一旦失利,罪過天經地義地全罩到統帥頭上。皇帝們又都跟第五世紀南宋帝國的皇帝劉義隆一樣,喜歡遙控指揮。深宮中發出命令下達給宦官,宦官再傳達給統帥。每一次戰役,宦官就像過江之鯽般地在道上奔馳,看起來煞有介事。
——懂軍事的人絕不遙控指揮,遙控指揮的人一定不懂軍事,或對軍事一知半解。所以一個政府一旦出現遙控指揮,便是一種災難。
監軍宦官並不能如所預期地防止統帥叛變,而隻會誣陷統帥叛變,或把統帥逼得叛變。昭義戰區(潞州·山西長治)監軍宦官劉承偕經常淩辱節度使劉悟,甚至計劃綁架他。最後劉悟把劉承偕逮捕,開始打算脫離中央。同華戰區(同州·陝西大荔)節度使周智光則索性把監軍宦官張誌斌殺掉,聲明說:“仆固懷恩本來不反,被你們逼反。我本來也不反,今天為你而反。”
——仆固懷恩,撲滅安史兵變的大將之一。一門之中,為國戰死的四十六人,女兒也為了國家和親政策,遠嫁到回匕汗國。但他得罪了宦官駱奉仙,駱奉仙密告他謀反。仆固懷恩發覺之後,不願作高仙芝第二,隻好叛變。
宦官被派到軍中坐鎮,稱“監軍”。宦官被派出傳遞皇帝命令,稱“中使”、“敕使”,這一種宦官馬蹄所到之處,亦即災禍所到之處。宰相元稹在當小官時,住在驛站旅舍,後他而至的敕使宦官仇士良立即把他逐出,並用馬鞭抽擊他的臉。第十四任皇帝李純接到報告,赫然震怒——不是震怒宦官,而是震怒元稹,把元鎮貶竄到江陵(湖北江陵)。雩阝縣(陝西戶縣)縣長崔發得罪了在街頭逞凶的宦官,第十六任皇帝李湛下令逮捕崔發,蜂擁而至的宦官群就在監獄中把崔發毆打。當河朔四鎮於上世紀(八)中葉歸附中央時,四鎮之一的成德戰區(恒州·河北正定)節度使李寶臣征討有功,李豫特派敕使宦官馬承倩前往慰勞。馬承倩臨返長安前夕,李寶臣親自到旅舍致謝,並送禮物綢緞一百匹。河朔貧苦,這已是超級重禮了,但馬承倩卻嫌太少,把它拋擲到道旁,大罵而去;李寶臣慚懼難當,他的部下提醒他說:“我們效命疆場,正用得著我們的時候,還是如此。一旦天下太平,還能活下去嗎?”於是李寶臣決心脫離中央。
世界上沒有人能阻止宦官的暴行,因為皇帝頑強地支持他。像第十一任皇帝李豫,每當敕使宦官回來複命時,他一定查問收到的禮物多少,如果收到的禮物太少,他就憤怒,不是認為看不起宦官,而是看不起他這個皇帝。於是宦官的暴行,不但公開,而且合法。凡不能使宦官滿足的對象,隨時都會發現忽然陷於“謀反”的巨案。雖然大臣們不斷向皇帝建議加以拘束,都遭拒絕。李豫的曾孫李純根本就不承認宦官誣陷過大臣,他說:“宦官怎麼敢誣陷大臣?”強調說:“即令有什麼讒言,當皇帝的也不會聽。”又得意洋洋地宣稱:“宦官不過是一個家奴,為了方便,差使他們奔走而已。如果違法亂紀,除掉他們就跟拔掉一根毫毛一樣。”
宦官是皇帝的家奴,一點不錯,但對別人來說,卻是惡魔。而且,一旦這些家奴掌握軍權,家奴便不再是家奴了。最早掌握軍—權的宦官是李輔國,第十任皇帝李亨派他擔任參謀總長(天下兵馬大元帥府行軍司馬),不經過他批準,沒有人能見到皇帝。接著是另一位宦官魚朝思,李亨派他當“觀軍容宣慰處置使”——沒有大元帥名義的大元帥,統率十個戰區的節度使,在鄴郡(河南安陽)討伐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結果大敗。
上世紀(八)八十年代,經原戰區(甘肅徑川)兵變,第十二任皇帝李適對將領們疑心更重,於是把禁軍(左神策軍、右神策軍)交給宦官率領,兩軍司令官(中尉)也由宦官擔任。這是一個劃時代的措施,從此禁軍掌握在宦官手中,形勢為之一變。第二次宦官時代與第一次宦官時代,在此分野。第一次宦官時代宦官的權力來自皇帝。第二次宦官時代宦官的權力,前期來自皇帝,後期來自他們所統率的禁軍。
宦官掌握軍權之初,對皇帝還存有敬畏,所以李純還可以大言不慚地形容他們是家奴和毫毛。但時間累積下來,宦官在禁軍中布置成功,培植下不可動搖的威望之後,就發生變化。李純誇口後不久的本世紀(九)八二○年,即被宦官陳弘誌謀殺,沒有人知道使用什麼凶器。接著,為了繼位人選,宦官內部發生火拚。右禁軍司令官梁守謙、左禁軍司令官吐突承璀跟吐突承璀打算擁立的親王李惲,一齊殺掉,改立太子李恒。這是一個開端,繼任皇帝不由前任皇帝決定,而由宦官決定。前任皇帝即令生前決定,他死了之後也要經過宦官集團重新審查。
於是李純所稱的家奴時代和毫毛時代,成為過去。皇帝被殺被立,都身不由已,連自己都不能保護自己,這種現象越到以後越甚。我們試把唐王朝中期以後各皇帝的遭遇,列一簡表,便可了解。
三朋黨——兩個政客集團的鬥爭
在藩鎮和宦官夾縫中,唐王朝中央政府又出現朋黨鬥爭,使唐王朝的命脈,不絕如縷。
本世紀(九)二十年代後,中央政府高級官員,分裂為兩個政客集團,一稱“李黨”,一稱“牛黨”。李黨重要人物有李德裕、李紳、鄭罩;牛黨重要人物有李逢吉、牛僧孺、李宗閡。注意他們的成分:李黨多是世家士大夫,出生高貴的門第。牛黨是寒門上大夫,出身平民。
遠在八○八年,李德裕的父親李吉甫當宰相時,政府舉辦一項特種考試(賢良方正直言極諫科),進士出身,擔任縣級政府中等官職的牛僧孺和李宗閡,在考試時,對政府有深刻的批評。李吉甫老羞成怒,認為這是攻擊他自己。結果主考官以下,全部官員都予以貶竄,牛、李二人在李吉甫當權期間,也一直不能升遷。這件事本應該到此為止,可是李德裕卻認為老爹遭受的侮辱太大,對牛、李的懲處太輕,決心繼續予以打擊。十三年後的八二一年,科舉考試發生醜聞。李宗閡(牛黨)、李紳(李黨)都向主考官有所請托,可是發榜之後,李宗閡的請托如願以償,而李紳的請托落空。李德裕抓住這個機會,聯合李紳向皇帝揭發,主考官和李宗閔全被貶謫。李德裕這種為父報仇的作法,促使政府高級官員分為兩大陣營,互不相容。八二二年,李逢吉(牛黨)當宰相,把李德裕(李黨)逐出長安。八二三年,第十五任皇帝李恒在文武百官中,發現隻有牛僧孺(牛黨)沒有受過賄賂,親自選拔他當宰相。李德裕(李黨)誤會是李逢吉(牛黨)引薦,把二人更恨入骨髓。八二五年正月,牛僧孺(牛黨)對新登極的第十六任皇帝李湛的荒淫,感到失望,自動辭職。李逢吉(牛黨)也被迫辭職,出任地方官員。八二九年,宰相裴度極力推薦李德裕(李黨)的才能,李德裕入朝就任宰相。而李宗閡(牛黨)借著宦官的力量,也被任命為宰相。兩黨巨頭,短兵相接。但李宗閡(牛黨)因有宦官的支持,顯然占有上風,隻幾個月工夫,就把李德裕和他的黨羽,排擠到中央政府之外。任命李德裕當義成戰區(河南滑縣)節度使,稍後再出任西川戰區(四川成都)節度使;召回牛僧孺(牛黨)再任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