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魘纏身
年初的一日,我開始生病。那天日現九暈,大地震顫,萬鳥投湖,國人恐慌。國師穹布說,這是千年罕有的大凶兆。
我躺在用白石壘砌的巨大密殿裏,麵對著聳立的神像,聆聽圍繞周邊的法師們吟唱作法,昏昏沉沉,在幻覺和現實中來回遊走。這是一種異常詭異的病,高燒不止、嘔吐、精神恍惚、幻聽、氣力衰竭,伴隨而來的還有無休無止的噩夢。
穹布說龍妖在我身上下了籽。
“龍妖?”聽到這個解釋,我苦苦一笑。
龍妖,雄者麵目醜陋,凶煞嗜殺;雌者,傾國傾城,常化為女子,妖媚惑生。傳說她們擁有一雙比天空還深邃的眸子,望一眼,便迷失心智、無法自拔。眸中精華,謂之龍籽,乃是情劫之物,被龍妖結籽的人,輕則身死魂滅,重則禍國殃民。
穹布看著我,目光閃爍,帶著極大的憂慮和不忍。若我是常人,恐怕早就被斬去四肢,奉上祭壇,化骨揚灰,但我不是!我叫黎穆,天生就是個啞巴。在帝國,更多的人叫我將軍。
追溯凡人悠久古老的時間源頭,我的祖先就已經出現在這方天地之中。根據傳說他們是神之子嗣,流落人間。最初的時間裏,他們扶老攜幼,輾轉流離,翻過連綿高山,穿越洶湧長河,進入高原腹地,在最接近天空和雲朵的地方定居下來,繁衍生息,才有了這出雲帝國。
出雲帝國,原名瓊雄,意為大鵬鳥之地。鵬,傳說中天神的化身,絕雲氣,負青天,一鳥淩空,百鳥影從。它是天空的王者,也是我們出雲人的圖騰。出雲帝國,幅員萬裏。一千多年來,曆經一代代出雲王的統治,雄踞雪域高原,輝煌奪目,成為不朽。出雲王都穹窿銀城,千年以來如同一尊沉默的巨獸,蹲伏在高聳的山丘之上,守望腳下的萬裏疆土。
落日的餘暉下,紅褐色的山峰仿佛一簇從天空墜落而下的巨大火焰,最高處的王宮,與雲煙之中若隱若現,大鵬鳥盤旋其上。
我在這裏生活多年,熟悉它的每一塊磚瓦,每一處細微的變化。它是家,卻從未屬於過我。整個龐大的帝國都屬於黎彌加——我摯愛的哥哥——99萬大軍的統領,高原的雄者。
“將軍,王上召你議事。”穹布停在床前沉聲道。穿著羔羊皮的穹布,精神飽滿,總感覺他的智慧隨時都會從身體裏逸散出來。作為帝國成就最高的法師,他是父王生前最信任的朋友,也是我的老師。出雲人叫他“白銀穹布”,意思是他像銀子一樣純粹神聖。在我眼裏,他就是個糟老頭,一個泡在酒罐子裏的糟老頭。我從來沒有看到他騎在皮鼓上遊行於空中,也沒有看到他用鳥羽截斷鐵器。我隻看到一個糟老頭,又髒又臭,身上散發著禿鷲的氣息。但他是我最親近的人。如同父親。
我比畫著,問他,是否帝國又有戰事?
自從父王死後,帝國如同斜陽,搖搖欲墜,叛亂四起。十四歲時我就披上白甲隨黎彌加征戰四方,十年來,我成為帝國最優秀的將軍,戰功卓著。
“大仗沒有,小仗總是不斷的。”穹布微微一笑,轉而又麵無表情地說:“王上召你,乃為別事。”話音剛落,我看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
暮色之下的穹窿銀,被晚霞覆蓋、被無數翻飛的旗幟覆蓋、被響徹天地的號角聲覆蓋。每一次我看到它,就會想:究竟是誰造就了這一切。
穿過掛滿白幡的房屋、岩洞,穿過被雪水衝洗得一塵不染的街道,穿過無數跪拜的人群……拉傑,是我的白狼,出雲最大的一頭戰狼,很興奮,一直在前領路。
出雲人喜白,宮殿是穹窿銀的心,是王的居住之地。用純淨山石、香灰築成的寬厚牆體,外表鑲上無數雪色的貝殼。白色雪山一樣的牆體,頂起朱紅色的飛簷,簷角蹲伏著用純金打造的99隻麵向各方的大鵬鳥雕像。最高處,是一根擎天的巨竿,幾十條白幡迎風飛舞,上麵的金色大鵬鳥紋徽,在山巒之外都能看得見,那是出雲人世世代代的圖騰。
侍衛小心翼翼地將我放置在後宮的花園後便悄聲離去。
已經初冬,園中花房裏的花朵卻開得爛漫,滿樹的山茶潔白如玉,馨香撲鼻,沁人心脾。一人,一狼,淹沒在這花海中。良久,拉傑驟然弓身,脊毛豎起,很快又變得歡快跳躍。
有人來。
一襲錦服,婀娜翩躚。
“病,好點兒了嗎?”她站在我麵前,粲然一笑。我的心便似春水一般蕩漾開去。我微微欠身,卻不敢再看她的臉。比畫著:稟王嫂,毫無起色。
她叫婷夏,是格列王室,父王滅了她的國,屠了她的城,隻帶她一人回到穹隆銀。那時,她隻有五歲。再大的仇恨,在時間麵前也都毫無抵抗力。
她在宮裏和我、哥哥一起長大,親如家人。我看她哭,看她笑,看她從一個懵懂的女孩成為帝國最美麗的女子。看著她在月圓之夜翩然而舞,也看著她被黎彌加拉上王座,成為他的王後。她是我最愛的女人,現在是我的嫂子。
“這種病,很難好得了。”一聲高呼,自梁柱後傳來。這聲音讓婷夏臉上的微笑轉瞬即逝。黎彌加一身白衣,黃金王冠下,是一張被時間和責任雕琢而出的堅毅的臉。他不算英俊,卻有著成熟男人獨特的魔力,仿佛永遠不會變老,不會衰竭。
我們在一起度過童年、少年。晚上依偎在一起蜷縮在岩洞口,在白月光下入睡。那樣的日子似乎永無止境,但是卻又轉瞬即逝。
我的父王,一生隻愛我母後一人。母後生我的時候難產,兩日兩夜方才分娩,差點兒死掉,為此,在我的記憶裏,父王一直對我沒有好臉色。
我兩歲的時候,別的孩子都能牙牙學語,而我始終沉默不言,當父王得知我是個啞巴的時候,一聲長歎。幼童時的我,常常被人取笑。不少貴族子弟取笑我,他們叫我小啞巴阿穆,每當這時,黎彌加就會擋在我的前麵。在我的心中,他一直就是一座山,一座可以依靠的山。
在別人眼中,黎彌加,是長子,是未來的王。而我是個四肢瘦小、腦袋碩大的內斂孩子。柔弱,敏感,可有可無,連做黎彌加的影子都不配。但阿媽溺愛我。她將我不能說話歸結於自己身上,竭盡所能地供給我一切。而父王對我遠比任何人都要嚴厲、殘酷。五歲時我就被送去修行,接受每一個出雲少年必須承受的軍事磨煉。那些年,我時常直麵生死,變得冷靜、凶狠,並成為出雲最年輕的將軍。
我十四歲時,阿媽對黎彌加說,你一生不會再受苦,因為所有的苦,你的弟弟已經全部替你承受。那是阿媽在世的最後一句話。我清楚地記得說完這句話,她看著黎彌加,又看了看我,微微歎了一口氣便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