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瑪噶笑,她問我:“你覺得這一次我們能不能逃脫?”
我搖頭。賽瑪噶,我也不知道。
人的生死不由自己掌握。隻有天神自己知道。不過,賽瑪噶,如果我們能夠在這神山之下走完自己的路,豈不是也好嗎?畢竟這裏這麼美。
她笑。
我們在俄摩隆仁的修行洞窟裏待了近一個月。大部分的時間是在洞窟裏睡眠、談話、發呆,或者看著外麵的大雪下了一場又一場。
我跟她講我和黎彌加的事,講我們在此修行的幼年時光。她聽得很認真,常常獨自凝視著俄摩隆仁之上的雲煙,如癡如醉。
“穆,我們若是死了,不管是誰先誰後,都在那雲煙裏見,這是約定。”她如此說。
可惜這約定,暫時無法兌現。當大雪停歇時,一支軍隊出現在山腳下。
尼洛威爾雅帶領著他的五萬部下以雷霆之勢徹底將那些圍剿者擊殺,然後找到了我和賽瑪噶。
“抱歉,將軍,我來晚了。”這個高大的漢子,和我擁抱之後,哈哈大笑。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裏?我問他。
“山中的一個法師,逃過東羅木馬孜這幫爪牙的層層封鎖,隻身進了穹隆銀城。他費盡心機見到王後,將這件事情如實稟告。王上遠在千裏之外平叛,穹隆銀城內外都是東羅木馬孜的人,聰明的王後寫了一封信給我,讓我領兵前來。”他解釋道。
他的所說讓我吃驚。
尼洛威爾雅,出雲的國勢,怎麼會混亂成如此模樣?
尼洛威爾雅長歎:“北部、西部、南部,烽煙四起,出雲即便有99萬大軍,也有些應對不暇,絕大部分的精銳都被四散派出,如今穹隆銀王都空虛,若是昆蕃此時乘虛而入……”尼洛威爾雅說到此處,看了看賽瑪噶,趕緊閉嘴,轉移話題道,“好了,現在見到你們,我就放心了,收拾東西,跟我走,回瑪垂大湖旁邊,那是我的領地,你們可無憂。”
第二日,我和賽瑪噶就跟著尼洛威爾雅離開俄摩隆仁。
賽瑪噶坐在馬上,不停回首看著漸漸遠去的神山。
她跟我說:“穆,這也許是我一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來到這山。”
在瑪垂大湖旁邊,我和賽瑪噶徹底安頓下來。
經曆了一場生死劫難之後,我們不願再見到戰火紛飛,不願再見生靈塗炭。這世間的紛擾我們無法阻止,也不可能阻止,所以不如安安靜靜地做個普通人。
我們熬過漫長的冬季,等到了第一抹草綠,等到了第一朵花開,等到了夏季的積雨雲綿延而至,等到了世間最繁華燦爛的季節。
我們養了牛羊,並且看著幼崽不斷出生,看著牧群不斷壯大。夏季水草最茂盛的時候,我們趕著牛羊去瑪垂湖畔。雲朵一樣的畜群散落著、擁擠著。它們懸浮在地麵之上,姿勢謙卑而積極,雖是一個個渺小個體,亦包含著向上的沉穩力量。
天垂得很低,純淨得如同一顆巨大水晶,沒有一絲雲絮。白色、紅色的杜鵑花和狼牙刺生在一起,圓穗兒致密結實的枝莖中,擠出一朵朵黃色的垂頭菊,高大的雲杉上蔓藤纏繞,早已淹沒了行路。
在草色之中,倒伏著一尊神像。巨大的破損的神像,有著凶惡猙獰的五官,獠牙突出,手持刀斧,一臂已殘。
無人知道它在此停留多久,更無人知道它默默注視著這世間多少歲月。它或許有過輝煌,享受過犧牲、信眾的跪拜和無限尊榮。但現在蔓藤覆蓋它,細小的羊蹄蕨在它麵上生根發芽,在那血盆大嘴裏開出一枚潔白花朵。凶惡與恬淡,恫嚇與沉靜,滄桑和新生,就如此共榮。
“穆,這樣的神像,是你們出雲人雕刻的嗎?”她看著石像,像是很喜歡。
我不知道。這片雪域,很久很久之前就已經有人跡,或許是出雲人的祖先所為,或許是更悠久的種族。這麼大的神像,一定對於他們來說應該特別重要,或許是曾經屹立於神殿之中接受祭祀;或許是曾經安葬於陵寢之內守護靈魂安息,但現在它的主人早已經化為黃土,隻剩下它遺留於這世上,成為永恒的謎團。
賽瑪噶,時間麵前一個人,一個種族,一個帝國,都是那麼微不足道。過了很多很多年之後,我們也會成為這樣的謎團,我們也會消失於曆史的雲煙之中,不為後人所知。
“那是以後的事,和我們無關。”她用野花編織成一個花環,踮起腳放在神像的頭頂。
她說:“穆,你看,這神像這麼勇猛,張著血盆大口,憤怒猙獰。但麵對它,你卻不會感到絲毫害怕,反而是安全。它應該是守候者,而不是破壞者。”
守護或者破壞都不重要,賽瑪噶,現在,它不過是一塊石頭,和其他的石頭沒什麼不同,就像你和我,和其他人沒什麼不同。
賽瑪噶點頭,笑。
夏末,賽瑪噶將那白鳥放生。她和它度過一整個冬天,如今它已經長齊了羽翼,羽毛純白,美如精靈。盡管她很喜歡它,但還是決定要送它走。
“它應該有屬於它的一片天地,有屬於它的天空。或許還有屬於它自己的愛情。”她送它走。
白鳥振翅飛高,在我們的頭頂盤旋鳴叫,不願離去。
“不管何種的邂逅,都有最後的一天。你該有自己的道路。”她揮舞著手,大聲對它說。
我們並肩而立,昂頭看那白鳥在林地上空久久盤旋,終於轉身振翅飛去,飛入高天,化為一個白點,最終消失不見。
“再見,我的愛。”賽瑪噶笑了笑,露出貝殼般的潔白牙齒。
而後,她脫下衣服,縱身跳入湖中,仿佛一條輕靈的魚兒。
她在水裏遊弋,上浮,深潛。
這一刻,和那隻白鳥一樣她終可擁有短暫的自由,可以成為夜空中閃爍的星辰。自在美好。
身後,馬蹄響。
一隊人馬沿湖飛奔而來。旗麵上,雪獅繡紋招展抖動,是邏薩人。數目並不多,在20人左右,皆穿紅袍,如同一抹火焰在跳動,迅疾而來。
我轉身挺立,手放在白柄刀之上。
瑪垂大湖距離出雲和昆蕃的邊境並不遠,現在兩國關係緊張,有昆蕃的士兵前來定然是有大事要發生。或許是為了賽瑪噶,或許是為了我。
白狼拉傑低聲咆哮,我做好迎戰的姿勢,白柄刀出鞘。
“將軍,別誤會!是我!是我!”最前方的馬上之人,趕緊大叫。
我認識這人,噶爾金讚,邏薩最機警的朝臣,弗夜堅讚的心腹。
賽瑪噶濕漉漉地爬上岸,裹上毯子,她昂頭看著這幫人,麵無表情。
噶爾金讚急忙滾鞍落馬,跪在賽瑪噶麵前施了個大禮:“見過公主!”
“起來吧。”賽瑪噶走到我跟前,看了看我手中的刀,然後對噶爾金讚道,“你們怎麼會來這裏?”
噶爾金讚看了看我,欲言又止。
“他不是別人,有什麼話你就直說,別吞吞吐吐。”賽瑪噶皺了皺眉頭。
噶爾金讚勉強笑了笑道:“公主,王汗對你深為擔憂。”
“回去回稟王兄,我無事,很好。”賽瑪噶走向帳篷。
一幫人跟來。賽瑪噶請噶爾金讚入帳,放上做好的牛羊肉招待。
久未見到邏薩來人,她心情很好。
“我哥哥還好嗎?”
“好得很。王汗每日繁忙,倒也雄心勃勃,充實得很。隻是他特別想你,一直念叨著你。發生在公主身上的事,王汗都極為清楚,特意讓我來查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