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聰的成長(3 / 3)

遠在一九五二年,傅聰演奏俄國斯克裏亞賓的作品,深受他的老師勃隆斯丹夫人的稱讚,她覺得要了解這樣一位純粹斯拉夫靈魂的作家,不是老師所能教授,而要靠學者自己心領神會的。五三年他在羅馬尼亞演奏斯克裏亞賓作品,蘇聯的青年鋼琴選手們都為之感動得下淚。未參加肖邦比賽以前,他彈的肖邦已被波蘭的教授們認為“富有肖邦的靈魂”,甚至說他是“一個中國籍貫的波蘭人”。比賽期間,評判員中巴西的女鋼琴家,七十高齡的塔裏番洛夫人對傅聰說:“富有很大的才具,真正的音樂才具。除了非常敏感以外,你還有熱烈的、慷慨激昂的氣質,悲壯的感情,異乎尋常的精致,微妙的色覺,還有最難得的一點,就是少有的細膩與高雅的意境,特別像在你的《瑪祖卡》中表現的。我曆任第二、三、四屆的評判員,從未聽過這樣天才式的《瑪祖卡》。這是有曆史意義的:一個中國人創造了真正《瑪祖卡》的表達風格。”英國的評判員路易士•坎特訥對他自己的學生們說:“傅聰的《瑪祖卡》真是奇妙,在我簡直是一個夢,不能相信真有其事。我無法想象那麼多的層次,那麼典雅,又有那麼多的節奏,典型的波蘭瑪祖卡節奏。”意大利評判員,鋼琴家阿高斯蒂教授對傅聰說:“隻有古老的文明才能給你那麼多難得的天賦,肖邦的意境很像中國藝術的意境。”

這位意大利教授的評語,無意中解答了大家心中的一個謎。因為傅聰在肖邦比賽前後,在國外引起了一個普遍的問題:一個中國青年怎麼能理解西洋音樂如此深切,尤其是在音樂家中風格極難掌握的肖邦?我和意大利教授一樣,認為傅聰這方麵的成就大半得力於他對中國古典文化的認識與體會。隻有真正了解自己民族的優秀傳統精神,具備自己的民族靈魂,才能徹底了解別個民族的優秀傳統,滲透他們的靈魂。五六年三月間南斯拉夫的報刊《政治》(Politika)以《鋼琴詩人》為題,評論傅聰在南國京城演奏莫紮特和肖邦兩支鋼琴協奏曲時,也說:“很久以來,我們沒有聽到變化這樣多的觸鍵,使鋼琴能顯出最微妙的層次的音質。在傅聰的思想與實踐中間,在他對於音樂的深刻的理解中間,有一股靈感,達到了純粹的詩的境界。傅聰的演奏藝術,是從中國藝術傳統的高度明確性脫胎出來的。他在琴上表達的詩意,不就是中國古詩的特殊麵目之一嗎?他鏤刻細節的手腕,不是使我們想起中國冊頁上的畫嗎?”的確,中國藝術最大的特色,從詩歌到繪畫到戲劇,都講究樂而不淫,哀而不怨,雍容有度,講究典雅、自然;反對裝腔作勢和過火的惡趣,反對無目的的炫耀技巧。而這些也是世界一切高級藝術共同的準則。

但是正如我在傅聰十七歲以前不敢肯定他能專攻音樂一樣,現在我也不敢說他將來究竟有多大發展。一個藝術家的路程能走得多遠,除了苦修苦練以外,還得看他的天賦;這潛在力的多、少、大、小,誰也無法預言,隻有在他不斷發掘的過程中慢慢的看出來。傅聰的藝術生涯才不過開端,他知道自己在無窮無盡的藝術天地中隻跨了第一步,很小的第一步;不但目前他對他的演奏難得有滿意的時候,將來也遠遠不會對自己完全滿意,這是他親口說的。

我在本文開始時已經說過,我的教育不是沒有缺點的,尤其所用的方式過於嚴厲,過於偏激;因為我強調工作紀律與生活紀律,傅聰的童年時代與少年時代,遠不如一般青少年的輕鬆快樂,無憂無慮。雖然如此,傅聰目前的生活方式仍不免散漫。他的這點缺陷,當然還有不少別的,都證明我的教育並沒有完全成功。可是有一個基本原則,我始終覺得並不錯誤,就是:做人第一,其次才是做藝術家,再其次才是做音樂家,最後才是做鋼琴家[1]。或許這個原則對旁的學科的青年也能適用。

原載於《新觀察》一九五七年第八期)

[1] 我說“做人”是廣義的:私德、公德,都包括在內;主要對集體負責,對國家、對人民負責。——傅雷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