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八年十一月二十日
恩德，親愛的孩子：
來信隻說住女青年會，沒寫地址；怕港島郵政靠不住，隻得仍由南海紗廠轉。又港滬航空信與平信同樣需六七日，以後可改平寄。沒想到你來得如此容易，母親卻去得如此艱難。行前未及通知我們，送你的畫改於昨日郵寄。一別四年餘，你熱情如舊，依然是我們的好孩子，好女兒，心中不知有多麼高興和安慰。中文也照樣流暢，眷懷祖國之情油然可見：一切固然出於天稟，卻也不辜負我三年苦心，七年期望。我雖未老先衰，身心俱憊，當年每日工作十一小時尚有餘力，今則五六小時已感不支；但是“得英才而教育之”的癡心仍然未改。為了聰與彌拉，不知寫了多少字的中文、英文、法文信，總覺得在世一日，對兒女教導的責任不容旁貸。對敏向少顧問，至今他吃虧不少，但亦限於天資，非人力所能奏效。不料桃李之花卻盛放於隔牆鄰院，四十歲後還教到你；當然我不會放棄對你的幫助和鼓勵！多一個好兒女在海外爭光，衰朽之人也遠遠感到光鮮。
吾國的曆史書、哲學書，國內已成鳳毛麟角，舊書店已集中為一家。老商務、老中華出版的圖書極少見到。新出的則過於簡略；雖觀點正確，奈內容貧乏，材料不充。在港不妨試覓《綱鑒易知錄》。萬一買到，不必從唐虞三代看起，隻挑漢魏晉唐宋元明的部分，當小說一般經常翻閱。熟讀以後對吾國的哲學思想自能摸出頭緒。任何一個民族的特性和人生觀都具體表現在他的曆史中，故精通史實之人往往是熏陶本國文化最深厚的人。其次可試買一九五○年前出的論述老、莊、孔、孟的小冊了，或許港島還能買到零星本子的《萬有文庫》或《國學小叢書》的本子。也可買《老子》《莊子》(指原著)、《論語》《孟子》，帶在國外，一時無暇，將來可看；暫時看不甚懂，慢慢會懂。倘在滬能找到此類舊書，必買下寄你，但無把握，還是你自己在港多多嚐試。我譯的書，國內一本都看不到，已及五年以上；聽說港九全部有售。上月還托人買了寄贈南洋的老友。一九五七年後譯的三部巴爾紮克，一部丹納的《藝術哲學》，均未出版；將來必有你一份，可放心。英文的世界史頗有簡明的本子，可向倫敦大書店的營業員打聽。我覺得你在音樂史與音樂家傳記方麵也可開始用功了。如Arthur Hedley寫的Chopin(在Master Musicians叢書內)就值得細讀。那部叢書一般都很有價值，不過有的寫得太專門些，文字艱深些，一時不易領會。Hedley那本Chopin卻是最容易念的。
你回到香港後的觀感，使我回想起三十年前歸國時的心情與感觸，竟是先後一致的。也許在國外你也有許多看不上眼的地方吧？聰感覺特別敏銳，常在信中流露這種情緒：雖然他為之痛苦，但我覺得惟有不隨波逐流，始終抱著崇高的理想，忠於自己的藝術，確立做人的原則的人，才會有這一類的痛苦。沒有痛苦就沒有鬥爭，也就不能為人類共同的事業——文明，出一分力，盡一分責任。同時，隻有深切領會和熱愛祖國文化的人才談得上獨立的人格，獨創的藝術，才不致陷於盲目的崇洋派，也不會變成狹隘的大國主義者，而能在世界文化中貢獻出一星半點的力量，豐富人類的精神財寶。母親行前來看我，我也和她談到這一類話；我深信你的中國人的靈魂是永遠覺醒的，將來定能憑著這一點始終做個自由獨立的戰士，對你的藝術忠誠到底！月初去蘇州小休五日，遍賞七大名園，對傳統中國建築藝術有了更進一步的理解，且待以後再談。目前新工作開始(巴爾紮克五十萬字的長篇，是一個三部曲，總題目叫做《幻滅》)，每天都感到時間不夠。暫時帶住。望將留港日期早日告知，免信件空投。
With all my love,孩子，問候母親！
傅媽媽問你好，她幾年來也沒忘了你！
爸爸
十一月二十日
有便先買一二百張航空信紙(要又薄又堅韌)，三五十張航空信封，長短各半。日後托母親帶滬。此間各物奇缺，隻能乞援於你。還需要一種膠水(如牙膏式)，可膠布、皮、玻璃及瓷器的，價甚廉。另帶一小卷最小的玻璃tap！(封信用)
一九五九年一月三日
恩德，親愛的孩子：
今天是你第一天為人師表，也是人生另一階段。教別人仍舊是一種學習。隻要不抱敷衍塞責、混口飯吃的態度，從教書中得來的經驗也不是自己向老師學習的時候所能得到的。為了要教人，過去學過的東西，勢必要徹底溫習，整理，消化，進一步作深入的研究，使我們更從掌握要點、舉一反三方麵著眼，從而培養我們的思考能力，邏輯可以更精密，複雜的內容懂得加以更好的綜合。同時也推動我們多看參考書，多找實例，無形中充實自己。留英中斷固然極不愉快，港島社會也固然為你深厭；但要是能掌握時間，自己鑽研還是可以的。你素來依賴性太重，出國前的苦悶多半由此而來；如今在外四年，性格想必長成了許多，獨立性也增強不少，不妨就拿這一年來考驗考驗自己，看獨自鑽研對樂曲的理解與表達，是否比以前更有自信。我相信結果一定是這樣，你一定會自個兒走路了。而且經過四年的勤學與閱曆，你也已到了非獨自走路不可的階段和年齡。但願三四個月以後，聽到你自學大有成果的好消息。許多老話也不必與你細談，你對做人的大道理已知道很多。你早知人生難免波折，一切全賴堅強的意誌看準目的，鍥而不舍的追下去；即使彎路多一些，挫折多一些，遲早會實現你的理想。如今到了考驗的關頭，就看你實踐如何了。你對藝術的忠誠也不是青年時期十年八年的時間所能肯定；人生變化還有很多，你的遭遇也不知有幾多轉折；我倒不擔心你處逆境時的勇氣，而是要看你有朝一日各方麵都極順利的時候的表現。你該記得我常常口中道念的幾句話：“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我覺得最難做到的是第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