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三年一月六日

新璋先生:

大劄並尊譯稿均陸續收到。René與Atala均係二十一二歲時喜讀,歸國後逐漸對浪漫派厭倦,原著久已不翼而飛,無從校閱,尚望惠寄。惟鄙人精力日衰,除日課外尚有其他代人校訂工作,隻能排在星期日為之,而友朋見訪又多打擾,尊稿必須相當時日方能細讀,尚盼寬假為幸。

鄙人對自己譯文從未滿意,苦悶之處亦複與先生同感。傳神雲雲,談何容易!年歲經驗愈增,對原作體會愈深,而傳神愈感不足。領悟為一事,用中文表達為又一事。況東方人與西方人之思想方式有基本分歧,我人重綜合,重歸納,重暗示,重含蓄;西方人則重分析,細微曲折,挖掘惟恐不盡,描寫惟恐不周;此兩種mentalité殊難彼此融洽交流。同為métaphore,一經翻譯,意義即已晦澀,遑論情趣。不若西歐文字彼此同源,比喻典故大半一致。且我國語體文曆史尚淺,句法詞彙遠不如有二三千年傳統之文言;一切皆待文藝工作者長期摸索。愚對譯事看法實甚簡單:重神似不重形似;譯文必須為純粹之中文,無生硬拗口之病;又須能朗朗上口,求音節和諧;至節奏與tempo,當然以原作為依歸。尊劄所稱“傅譯”,似可成為一宗一派,愧不敢當。以行文流暢,用字豐富,色彩變化而論,自問與預定目標相距尚遠。

先生以九閱月之精力抄錄拙譯,毅力固可佩,鄙人聞之,徒增愧恧。惟抄錄校對之餘,恐謬誤之處必有發現,倘蒙見示,以便反省,無任感激。數年來不獨腦力衰退,視神經亦感疲勞過度,往往眼花流淚,譯事進度愈慢,而返工愈多;誠所謂眼界愈高,手段愈絀,永遠跟不上耳。

至於試譯作為練習,鄙意最好選個人最喜歡之中短篇著手。一則氣質相投,容易有駕輕就熟之感;二則既深愛好,領悟自可深入一層;中短篇篇幅不多,可於短時期內結束,為衡量成績亦有方便。事先熟讀原著,不厭求詳,尤為要著。任何作品,不精讀四五遍決不動筆,是為譯事基本法門。第一要求將原作(連同思想,感情,氣氛,情調等等)化為我有,方能談到迻譯。平日除鑽研外文外,中文亦不可忽視,舊小說不可不多讀,充實辭彙,熟悉吾國固有句法及行文習慣。鄙人於此,常感用力不夠。總之譯事雖近舌人,要以藝術修養為根本;無敏感之心靈,無熱烈之同情,無適當之鑒賞能力,無相當之社會經驗,無充分之常識(即所謂雜學),勢難徹底理解原作,即或理解,亦未必能深切領悟。倘能將英譯本與法文原作對讀,亦可獲益不少。縱英譯不盡忠實,於譯文原則亦能有所借鑒,增加自信。拙譯服爾德,不知曾否對校?原文修辭造句最講究,譯者當時亦煞費苦心,或可對足下略有幫助。草草先行布複,即候

文綏

傅雷拜啟

一九六三年一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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