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霞餘影(2 / 3)

“走吧,到山後去玩玩。”她說著牽了我就轉過一個山峰,她和我並坐在一塊石頭上。我現在才略略清醒,慢慢由遙遠的地方把自己找回來,想到剛才的事又喜又怨,熱淚不禁奪眶滴在襟上。我永不能忘記,那山峰下的一塊岩石,那塊岩石上我曾驚悟了二十餘年的幻夢,像水雲那樣無憑嗬!

可惜我不是獨遊,可惜又不是月夜,假如是月夜,是一個眉月伴疏星的月夜,來到這裏,一定是不能想不能寫的境地。白雲絮飛的瀑布,在月下看著一定更美到不能言,鍾鼓齊鳴的濤聲,在月下聽著一定要美到不敢聽。這時候我一定能向深潭明月裏,找我自己的幻影去;誰也不知道,誰也想不到——那時芸或者也無力再阻撓我的清興!

雨已停了,陽光揭起雲幕悄悄在窺人;偶然間來到山野的我們,終於要歸去。我不忍再看龍潭,遂同芸、蘋走下山來,走遠了,那春雷般似近似遠的聲音依然回繞在耳畔。

二 翠巒清潭畔的石床

黃昏時候汽車停到萬壽山,揆已雇好驢在那裏等著。梅隱許久不騎驢了,很迅速地跨上鞍去,一揚鞭驢子的四蹄已飛跑起來,幾乎把她翻下來;我的驢腿上有點傷不能跑,連走快都不能,幸好是遊山不是趕路,走快走慢沒有關係。

這條路的景致非常好,在平坦的馬路上,兩旁的垂柳常係拂著我的鬢角,迎麵吹著五月的和風,夾著野花的清香。翠綠的遠山望去像幾個青螺;淙淙的水音在橋下流過,似琴弦在月下彈出的淒音;碧清的池塘,水底平鋪著翠色的水藻,波上被風吹起一弧一弧的皺紋,裏邊遊影著玉泉山的塔影;最好看是垂楊蔭裏,黃牆碧瓦的宮房,點綴著這一條芳草萋萋的古道。

經過頤和園圍牆時,靜悄悄除了風濤聲外,便是那啼盡興亡恨事的暮鴉,在蒼鬆古柏的枝頭悲啼著。

他們的驢兒都走得很快,轉過了粉牆,看見梅隱和揆並騎賽跑,一轉彎掩映在一帶鬆林裏,連鈴聲衣影都聽不見、看不見了。我在後邊慢慢讓驢兒一拐一拐地走著,我想這電光石火的一刹那能在塵沙飛落之間,錯錯落落遺留下這幾點蹄痕,已是煙水因緣,又哪可讓它迅速地輕易度過,而不仔細咀嚼呢!人間的駐停,隻是一凝眸,無論如何繁縟綺麗的事境,隻是曇花片刻,一卷一卷的像他們轉入鬆林一樣渺茫,一樣虛無。

在一片鬆林裏,我看見兩頭驢兒在地上吃草,驢夫靠在一棵樹上蹲著吸潮煙,梅隱和揆坐在草地上吃葡萄幹;見我來了他們跑過來替我籠住驢,讓我下來。這是一個墓地,中間芳草離離,放著一個大石桌幾個小石凳,被風雨腐蝕已經是久曆風塵的樣子。墳頭共有三個,青草長了有一尺多高;四圍遍植鬆柏,前邊有一個石碑牌坊,字跡已模糊不辨,不知是否獎勵節孝的。如今我見了墳墓,常起一種非喜非哀的感覺;愈見的墳墓多,我煩滯的心境愈開曠;雖然我和他們無一麵之緣,但我遠遠望見這黑色的最後一幕時,我總默默替死者祝福!

梅隱見我立在這不相識的墓頭發呆,她輕輕拍著我肩說:“回來!”揆立在我麵前微笑了。那時驢夫已將驢鞍理好,我回頭望了望這不相識的墓,騎上驢走了。

他們大概也疲倦了,不是他們疲倦是驢們疲倦了,因之我這拐驢有和他們並駕齊馳的機會。這時暮色已很蒼茫,四麵迷蒙的山嵐,不知前有多少路,後有多少路?那煙霧中輕籠的不知是山峰還是樹林?涼風吹去我積年的沙塵,尤其是吹去我近來的愁恨,使我投入這大自然的母懷中沉醉。

唯自然可美化一切,可淨化一切,這時驢背上的我,心裏充滿了靜妙神微的顫動;一鞭斜陽,嘚嘚蹄聲中,我是個無憂無慮的驕兒。

大概是七點多鍾,我們的驢兒停在臥佛寺門前,兩行古柏蕭森一道石坡攲斜,莊嚴黃紅色的穹門,恰恰籠罩在那素錦千林、紅霞一幕之中。我踱過一道蜂腰橋,底下有碧綠的水,潛遊著龍眼紅色,像燕掠般在水藻間穿插。過了一個小門,望見一大塊岩石,猙獰像一個臥著的獅子,岩石旁有一個小亭,小亭四周遍環著白楊,暮雲裏蟬聲風聲噪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