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 \/>
一
一切都決定了之後,黃昏時我又到葡萄園中靜坐了一會兒,把許多往事都回憶了一番,將目前的情況也計劃了一下,胸頭除了哽酸外,也不覺怎樣悲切。天邊冉冉飄過的白雲,我抬頭望著她慘笑,願殘夢就這樣醒來吧!
這小園是朝朝暮暮常來的地方,在這裏也曾沉思過,也曾落淚過,然而今夜對之略無留戀之情,我心中洶湧的熱血,將這些悲秋傷逝之感都湮沒了。青天的雲幕慢慢移去,露出了皎潔晶瑩的上弦月,三五小星散落在四周,夜景清寂中,我今晚最後在這古城望月,明天這時也許已在漂泊的途程上了。
出了葡萄園閉上那木柵門,我又回頭望了望,月兒一絲絲的銀輝,射放在一棵棵的樹林裏,仿佛很甜蜜地吻著,滿園的花草也都沉睡在月光中,低垂著慵懶的腰肢。我不知為什麼,忽然這樣癡迷如醉,像飲了濃醛一般。
遠遠聽見犬吠聲時,才獨自回來。屋內淩亂極了,滿地都是書籍和衣服,我望著它們真不知如何整理。呆呆地對燈光想了半天,才著手去收拾。先把信件舊稿整理了一下,這都是創痕,我也不忍揭視,把它們都收集在字紙簍中,拿到階前點著火燒了。風吹著紙灰飄飛了滿院,在煙氣繚繞中映出件件分明的往事。把信燒完後,將這些書裝在箱裏,封上了號數,存在采之處。身邊隻剩下一個小箱,裝著衣服和應用東西,一塊氈子放在外邊。其餘零星什物都堆在牆角,賞給這裏的用人們。
收拾完,已是夜裏三點鍾。
這次離開P城是秘密的,我誰也不讓他們知道,免卻許多糾纏。雲生他要送我到C島。順路我去G城看看我的姑母。我們都是把生命付與事業的,所以雲生對於我這次走又鼓勵又留戀,但是我怎能不走,為了我們的工作。他和我一塊兒去又不能,因為他在這裏有很重要的職務,不能脫身。今天他同我在路上逢見亞芬後,他就問我:“雪妹,假如你走後,我不幸在這裏遇了險,你怎樣呢?”我笑著說:“不管你怎樣,我也和亞芬對死了的天華一樣。”他很黯然!我還笑著說:“雲哥,英雄點吧!我們事業成功後,一切的悲愁煩惱便都解決了。”
我忽然又想到碧茜,這次走前途茫茫,吉凶未卜,我和她總是多年相知,雖然這回做得怎樣斬釘斬鐵,也該告訴她一聲。我坐在案旁,披箋濡毫,寫這封信:
碧茜:
這時月兒也許正撫吻著你的睡靨,在你夢中我倚在行裝上寫這個短箋向你告別。想多年相知的你,對我這次走自然也許是意中事而不覺驚奇。
五年來頻遭不幸,巨創深痛中,含淚紮掙走上了這最後的途程,這是我的思想在殘酷的磔刑下迸散出的火花,這火花嗬!雖能焚毀那萬惡社會的荊棘,但不能有所建白時也能用以自焚呢!但是朋友我隻有不顧一切地去了。
此後我殘餘的生命便交給事業了。以我拋棄了這花園派小姐的生活,去向槍林彈雨中尋找一個流浪漂泊的人生。前途的黑暗慘淡我也早已料及,不過我是歡迎一切的毀滅去的,我並不畏懼那可怕的將來。當我欣然而去的時候,朋友,你也不必為我那不堪想到的命運悲哀吧!
碧茜!紙短情長,後會有期,再見嗬,願你文筆日健!
何雪樵
更柝聲又響了,一聲聲在深夜裏,令我這要遠行的人聽見更覺淒涼!擰熄了燈,月光照得屋裏和白晝一樣,我倚在行裝上,靜靜地坐著,斑駁的樹影在窗上搖曳,心潮的浪花打激在我的腦海裏,不禁想到自己畸零的身世。三年前父母在A城,被土匪驅逐到山洞裏,在裏麵燃著青椒,外麵封住口,活活地熏死!去年哥哥又被流彈打死在鐵道旁,現在還未找到屍身,隻剩了一個叔父,三四年無音信,也不知流落何處。我自恨為什麼生在這亂世,從小就受著殘酷的蹂躪和踐踏,直到現在弄得人亡家散,天涯孤身,每一念及,令我憤恨流涕,痛不欲生。如今,我更去那遠道漂泊,肩負那毀滅一切的使命去了,但是我不能紮掙時,想到自己的前塵不更覺這樣紮掙是罪惡嗎?
畢業後到F城逢見雲生,那時他正從海外回國,四處尋找同誌,預備組織一個團體,我們經朋友的介紹便認識了。他沉靜寡言秉性敏慧,文字交五載。他不僅是我的良友而且是我的嚴師,我遭了幾次的不幸,都是他竭盡心力地幫助我、安慰我。我何嚐不知他迂回婉轉的心曲,但是我千瘡百洞的殘軀,又怎忍令雲生為我犧牲他前途的快樂和幸福呢?
雲山迷漫中,我愛天邊的虹橋,然而虹橋永不能建在地上,願雲生就是我心中的虹橋吧!我怎能說愛他。
二
昨夜倚著行裝不知何時睡去,醒來窗前已露魚白色,晨雞喔喔地叫了,破曉的角聲從遠處悲沉地吹起。我翻身起來草草梳洗後,遂到前院去尋見趙竹君,我告訴她要去G城看姑母,也許要住幾天須得請人代課的話。她一一都答應了,送我到門口上了車,太陽出來,紅霞迷漫樹梢時我已到了車站了。雲生已和采之在等著我,此外還有許多同誌來送行。七時車開,采之笑著說:“雲生好好地護送雪樵一程,希望雪樵常常有信給我們。”我和雲生立在車窗前邊和送行的人們笑說:“再見。”一霎時便看不見這莊嚴蒼老的古都,一片彌綠都是一望無際的春郊。雲生坐在我的對麵笑了!我問他笑什麼,他說:“我笑你的行色呢!”我也笑了,然而這歡笑的幕後便是悲哀,想到眼前暫聚久別的情境,又不禁泫然!
一路上雲生告訴我許多的風景和他往日的生活,沿途頗不寂寞,我一點沒有想到這次旅行的苦楚和將來置生命於危險的悲戚。
到了C城下了車,雲生去看他的朋友,我去看姑母。惠和表妹見我來了,喜歡得她跳出跳進地給我預備午餐,收拾房屋。我不敢向姑母說別的話,我隻說有點事去C島。姑母要我多住幾天,我因為雲生不能久待,所以在第二天的早晨遂乘車向C島去。
午後到了C島,我們住在大東旅舍,雲生心裏似乎極不高興,常獨自長籲!我也明知道他心中的煩惱,但是我該怎樣安慰他呢?我們終須要撒手分離的。在餐後這裏的分部開會,在那裏逢見從前的同學王學敬,她預備和我一塊兒去A埠,這也好,省得路上寂寞。
開完會回到旅社已黃昏了,明晨雲生就要回P城去,晚飯後他要我去海邊玩。
C島的街市,清靜的宛如一座公園,這時正是春天,路旁的鬆柏都發出青翠的苞芽,柳條嫩黃的鮮豔,風過處一陣陣芬芳的草香,沁人如醉。我和雲生順路進了外國墳塋的園門,那裏邊蒼鬆翠柏,花紅草碧;漢白玉的塑像、大理石的墓碑、十字架,都很幽靜地峙立著,這都是些異國漂泊的孤魂,戰士忠勇的英靈。我坐在石頭上,雲生伏在碑上,他的麵色很蒼白,背過臉去似乎在暗暗咽淚!我也默望鬆林中夕陽殘照餘暉沉思。這壘壘芳塚都是不相識者,我們哀悼誰呢,這隻有上天知道。
出了墳塋的門向海邊去,正是月圓時候,一輪皎潔的明月照得這宇宙像水晶世界,靜悄悄地海邊隻聽見低微的濤語,像夜鶯哀啼、嫠婦嗚咽一樣的悲幽淒涼!我們緣著沙岸走,那黑影高聳,斜上去的土阜便是炮台舊址。這時海風滔滔,海霧蒙蒙,月光下衝激的浪花和爛銀一般推湧著,一波過去,一波又來,真是蒼天碧海,一望無際。我忽然覺著自己太渺小了,對著這蒼茫的大海不禁微有所感。想我這孤苦伶仃、湖海飄零的弱女子,在這樣地獄般的人間紮掙著,也許這裏便是我二十年來最後奮鬥的墳墓了,又何必到異鄉建設什麼事業去!雲生見我這樣駐了足呆想,他低聲問我:“雪妹!你怎麼了,冷嗎?”說著便把我的大衣遞過來。我穿上後他給我扣好了扣,扶著我的肩說:“不許你現在想心思,有心思明天我走了你再想吧!我們聚時無多,後會難知,在這樣偉大雄壯的大海邊,冷靜淒悲的月夜下,我就借天上的星月當蠟燭,地上的青草當桌子,我們把帶來的這瓶酒喝完。我揀這個地方來給你餞別,雖然簡陋,但也還別致吧!良會難再,明天此時怕我和你已撒手分道在天涯海角了!唉!碧海青天無限路,更知何日重逢君……”他說到這裏已哽咽不能成聲。風聲濤語中夾著雲生這悲壯的別辭,猛然抖起我心頭的舊恨新愁,禁不住地倚著雲生悄悄地咽淚!月兒照著這一對將離的人影,似不忍見這黯然惜別的情況,她也姍姍地躲進了雲幕,宇宙頓現了灰暗之象。
夜深了,他和我又向前走了幾步,揀了一塊幹燥點的沙岸坐下。這時雲散月霽,波平浪靜,雲生將酒瓶打開,我把姑母昨天給我的熏雞撕著就這樣邀明月對蒼海地痛飲起來。
喝了幾杯後,我似乎有點醉了,我對著這無際蒼茫的大海、一清如洗的明月和雲生說:“雲哥!我此去好像斷線的風箏,也不知停棲何處,大概是風晨月夕、槍林彈雨、黃沙碧血中匹馬嘶風地馳騁著!如今,我把生命完全付給事業,我現在除了自己外,舉目無親、別無係戀,像我這樣的命運和遭際,我個人的幸福快樂此生是無望了。我也不再希冀什麼,隻求我們的事業成功吧。雲哥!你也是熱血的青年,忠誠的同誌,我們此後便這樣努力好了。目前呢,都是不如意的世界,我們不去犧牲誰去犧牲呢?你不要太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我們多年好友,彼此相知,我這樣畸零孤苦的境遇,蒙你鼓勵勸勉才有今日,不然我早隨著父母的幽靈在地下了。你看!前麵是四無邊際的大海,後麵是崇巒如笏的高山,星光燦爛、明月皎潔,這時候這宇宙是我們統治著,這般良辰美景,我們在此敘別,又悲壯又綺麗,你還不喜歡嗎?我們的生命雖然常在風波之中,但也不見得真個後會無期。雲哥!我們飲盡此杯!”我喝完時便把那個盛著半盞葡萄酒的杯子投入大海,月光下碧海中打了一個螺旋的波紋,那杯子已滴溜溜沉下去了。他勉強苦笑著道:“何必呢!不過也好,就在今夜深埋在這海中吧,那杯子便算我們的墳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