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披毛戴角世間來(2 / 2)

這是他第一次從瑤光向來雲淡風輕的臉上,看到那種又是譏誚,又是悲傷的表情。一雙漆黑眼瞳如同深泓的秋水般,在底處翻湧著令人遍體生寒的波瀾。他拍拍清讓的腦袋,忽然換了輕鬆的語調:“徒兒乖,你今日這般勤學好問,莫非是前兒留下的功課太少,都已做完了?”

既然做來做去都是算卦測字,又何必非得來投奔京城,瑤光則隻答了他一個字:“等。”對於在等什麼,還要等多久,卻再無半分解釋。

清讓每日裏諸多功課加身,聞雞須起,戴月披星,隻覺日子過得飛快,不曾發覺師父已經兩日未曾出街擺卦。

時節雖已早春,北國的冰霜餘威猶存。清讓正午時前去街市買炭,見向來人聲鼎沸喧嘩熱鬧的南門大街竟鴉沒鵲靜,往日沿街兜售的鋪麵也歇業打烊了大半。正疑惑間,忽聽得鳴鑼開道,緊接著便有兩隊手執竹仗的官差魚貫奔出,分列於道旁。不多時,又流出兩幅明黃綢緞,自官差手中自北向南次第相傳,速度極快,一拋一接分毫不差。也不知那綢緞究竟扯了多長,轉瞬便被竹仗支起,扯出一副高逾九尺的明黃錦幛,將宮門口至南城承天門的十裏長街遮得水潑不進。

原本關門閉戶的百姓聽見動靜,紛紛悄然推開窗子探頭攢望,更有那膽大的,在佩刀官差身後一尺遠近處擠作一堆,伸著腦袋朝內窺去。

清讓看得滿頭霧水,拉過身邊一人相問,那人奇怪地瞪他一眼道:“怎的你是剛來京城麼?竟不知每年三月裏乃是當今太後壽辰,萬壽節後咱們皇上要行一場春狩,去給太後獵來赤鹿敬獻以盡孝道。”

大淵算是從馬背上打來的天下,開國之初朝中好武之風甚重,於騎射狩獵上更是推崇,是以每年一春一秋,都要依循祖製舉行盛大的圍獵活動。

說話間驚鑼似雷響起,那人忙拽著清讓衣袖撲通跪倒。尚不忘伸出一根手指豎在嘴邊:“噓……別再作聲,就快來了,萬一讓侍衛聽見,這衝撞禦駕犯上不尊的罪過可不是鬧著玩兒的!”

“禦……禦駕?”清讓隨眾人跪在地上,悄悄抬起眼睛望去,隻見四下裏黑壓壓一片腦袋,卻靜得呼吸之聲相聞。又過了一炷香時辰,地麵隱隱傳來震顫,越重越頻,接踵而至的是無數馬蹄車轍轟隆疾馳的聲音,雖雜卻絲毫不見散亂,鏗鏘颯遝,顯見得訓練有素。九尺高的錦緞後影影綽綽,看不分明,唯風過處碾起香塵陣陣。想是先行儀仗中所焚的龍涎香,籠罩了整條長街久久不散。天家排場之豪威,著實令人咋舌。

耽擱了半日功夫,待禦駕馳出城門,錦幛撤去,街市才慢慢恢複如常。清讓好容易尋著一輛牛車將炭買了來,回到房中,對著師父說起白日所見。

瑤光正獨坐軒窗,對著一卷棋譜擺局,聽罷隻淡淡“哦”一聲,便又輕蹙眉峰苦苦思索下一子該填在何處。兩指拈住一枚白子懸在棋盤上方,遲遲未曾落定。忽而想起什麼似的隨口問道:“你可曾看到他長得什麼模樣?”

清讓一時摸不著頭腦:“啊?誰?”

那枚白子“啪”地落定。“皇帝。”

“這個……倒沒看清,黃布遮得太嚴實。”

瑤光將剩下的棋子丟進藤簍,轉身推著輪椅回了裏屋。一把淡淡嗓音隔著布簾響起:“最近無事少出門去逛,街市上恐將不大太平。”清讓起身去看時,見棋坪上殘局已定,那枚最後落下的白子將黑子氣眼封住,一條大龍頓成死地。

清讓撓了撓耳朵,將棋譜收拾起放回書架。想不出人煙阜盛的宛京還能不太平成怎樣,比起又是饑荒又是水患的蜀中,京城已是難得的清平景象。

他尚不知道,就在他師徒倆守在這城南一隅安寧度日的時候,大淵廟堂深處,正醞釀著一出血雨腥風的宮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