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
這時候,前邊的那個轎夫一聲不響。轎杆在肩上,一會兒換換左手,一會兒又換換右手。後邊的就接連著發了議論:
“小日本不可怕,就怕心不齊。中國人心齊,他就治不了。前幾天飛機來炸,炸在朝天門。那好做啥子呀!飛機炸就占了中國?我們可不能講和,講和就白亡了國。日本人壞呀!日本人狠哪!報紙上去年沒少畫他們殺中國人的圖。我們中國人抓住他們的俘虜,一律優待。可是說日本人也不都壞,說是不當兵不行,抓上船就載到中國來……”
“是的……老百姓也和中國老百姓一樣好,就是日本軍閥壞……”我回答他。
就快走上高坡了,一過了前邊的石板橋,隔著這一個山頭又看到另外的一個山頭。雲煙從那個山慢慢地沉落下來,沉落到山腰了,仍舊往下沉落,一道深灰色的,一道淺灰色的,大團的遊絲似的縛著山腰,我的轎子要繞過那個有雲煙的尖頂的山。兩個轎夫都開始吃力了。我能夠聽得見的,是後邊的這一個,喘息的聲音又開始了。我一聽到他的聲音,就想起海上在呼喘著的活著的蛤蟆,因為他的聲音就帶著起伏、擴張、呼扇的感覺。他們腳下刷刷的聲音,這時候沒有了。伴著呼喘的是轎杆的竹子的鳴叫。坐在轎子上的人,隨著他們沉重的腳步的起伏在一升一落的。在那麼多的石級上,若有一個石級不留心踏滑了,連人帶轎子要一齊滾下山澗去。
因為山上的路隻有二尺多寬,遇到迎麵而來的轎子,往往是彼此摩擦著走過。假若摩擦得厲害一點,誰若靠著山澗的一麵,誰就要滾下山澗去。山峰在前邊那麼高,高得插進雲霄似的。山壁有的地方掛著一條小小的流泉,這流泉從山頂上一直掛到深澗中,再從澗底流到另一麵天地去,就是說,從山的這麵又流到山的那麵去了,同時流泉們發著唧鈴鈴的聲音。山風陰森的浸著人的皮膚。這時候,真有點害怕,可是轉頭一看,在山澗的邊上都掛著人,在亂草中,耙子的聲音刷刷地響著。原來是女人和小孩子在集著野柴。
後邊的轎夫說:
“共黨編成了八路軍,這我還不知道,整天忙生活……連報紙也不常看(他說過他在軍隊常看報紙)……整天忙生活對於國家就疏忽了……”
正是拔坡的時候,他的話和轎杆的聲響攪在了一起。
對於滑竿,我想他倆的肩膀,本來是肩不起的,但也肩起了。本來不應該擔在他們的肩上的,但他們也擔起了,而在擔不起時,他們就抽起大煙來擔。所以我總以為抬著我的不是兩個人,而像輕飄飄的兩盞煙燈。在重慶的交通運轉卻是掌握在他們的肩膀上的,就如黃河北的驢子,垂著頭的,細腿的,使馬看不起的驢子,也轉運著國家的軍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