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黃一驚:“怪不得你一直躲著他。”卻又有些不解,“可你不是說過,尊上臨去之前加持過你,所以這世間除了洪荒之神,沒有誰能看透你的真身嗎。即便水神有心窺視你,你在他眼中,也不過一個得道的凡人罷了。而郡主身邊的侍從皆是有道之人這事,宗室幾乎全曉得,你又怕什麼呢?”

說到這裏,他微微思索了一下,仿佛乍然明晰,有些了然地看著朱槿:“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了,你擔心若然相逢,即便水神看不出你的真身,但萬一他懷疑你的來曆,以至於最後連累尊上,便不好了,是吧?”他不以為然地笑了笑,“可縱使水神他穎慧絕倫,又能舉一反三,懷疑了尊上非是等閑之人,然托第一代冥主之福,尊上如今肉體凡胎,無一絲一毫仙澤神性,的的確確就是個凡人,他又能懷疑什麼呢?若是神仙,即便仙澤被壓製,仙體終歸也是仙體,和凡體是不同的,但尊上今世既有這樣一副凡體護佑她,可謂萬無一失的,你又何需如此謹慎呢?”

對於他這一番難得的推心置腹之論,朱槿並沒有反對,甚至極為讚同地點了點頭:“你說得都沒錯。”他輕輕歎了口氣,“但為何要如此謹慎……或許是因水神降生之後,我在南荒待過一段時日,不能確定那時候他是否見過我吧。”

姚黃啞然,萬萬沒想到是這個原因,想了想,那愁緒籠罩的一張臉上現出了一點光:“對了,我還有一個想法。”

朱槿表示願聞其詳。

姚黃思忖著道:“八荒之中這些後來的神祇雖不知曉,可我們卻明白,當然你也明白,水神和尊上是有命定之緣的,既然水神恰巧也在此世,也許我們並沒有必要一定要讓郡主去和親,興許水神可以化解……”

但話未完便被朱槿沉聲打斷。一貫穩重的青年此時竟有些疾言厲色,眉目間彌漫了沉肅的冷色:“連你也糊塗了嗎?這劫,我們是不能插手的。”他靜靜望著遠天,“我的使命便是令她順利渡劫、順利歸位,將水神引入此事之中,勢必再生事端,我不能冒險。”

“可……”姚黃有心反駁,但看著青年那無比嚴峻認真的神色,一時竟也無語。

成玉坐在禦書房裏捧著個茶杯慢吞吞地想,皇帝召她來要談的事,大約是和親。

其實來路上她就有些猜到。禦書房中同皇帝行禮問安後,皇帝又給她賜了座,她就差不多確定了。因往常她來禦書房聽訓,要麼站著要麼跪著,皇帝無處安放的兄妹愛幾乎全安放在了她身上,愛得深,管得嚴,給她賜座這種事,皇帝從來沒幹過。

前一陣熙衛之戰,局勢甚為緊張,大約在戰事上用了許多精神,皇帝瞧著瘦了些許。他先關懷了下成玉風寒可好了沒有,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遍,令沈公公去給她拿了個手爐,才進入了正題:“烏儺素的四王子前些日向朕求你,說今夏曲水苑避暑時,他曾於鞠場見過一次你的馬上英姿,自那以後便將你記在了心中,傾心於你,不能自已,希望能求娶你做他的正妃,以結兩國之好。”

成玉知道,此時最合宜的表情便是驚訝,因此她做出了一個驚訝的表情。但她心中其實並無訝異。熙衛正是戰時,此時遣宗室女和親,和親之國必定是皇帝考量的於此戰最為有益的可結盟之國。烏儺素在大熙之北北衛之西,與兩國均有交界,正是結盟首選,故而若要她和親,遠嫁之地十有八九是烏儺素,她來路上便想過了。

烏儺素的四王子成玉沒有見過,至於成筠說這位四王子曾在曲水苑同自己有一麵之緣,別後便情根深種,這些言語,她並沒有放進心中。

皇帝咳了一聲,沈公公適時遞過去一杯參茶,皇帝喝了兩口,將茶杯放在桌上,看了出神的成玉片刻,道:“四王子敏達乃是烏儺素王太子胞弟,自幼與太子感情極好,其人一表人才,清芷爽朗,文武兼全,他既向皇兄求了你,皇兄左右考量,亦覺他乃良配,也有意將你許他,”成筠停了停,撫著手中一柄鎮紙,目光凝在成玉臉上,語聲和緩,“但畢竟遠嫁,皇兄不願迫你,因此召你入宮,也想聽聽你的意見。”

雖然皇帝將此事敘述得如同一場尋常議親,且還因是一位英俊皇子求娶一位美麗王女,而使這場議親帶了幾分浪漫,但事實當然並非如此。

實際上,成筠剛得到北衛宣戰邊境告急的消息,便飛信傳書與連宋商議,定下了同烏儺素結盟之計,挑選了使臣出使。但此非常時刻,談判交涉耗時越短越好,為使結盟萬無一失,成筠便召了今夏隨兄長出使大熙後並沒有隨使離開,而是留在平安城遊學的烏儺素四王子入宮密談。

這場密談是樁交易,成筠希望敏達能回國一趟,幫助大熙使臣遊說他的父王和長兄,盡快促成兩國結盟;而與之交換的是成筠亦可應敏達一事,允他所求。天子之諾,乃重諾。敏達若有野心,在此時提出要大熙將來助他奪嫡登大位,成筠都有可能答應,但這位四王子卻愛美人不愛權柄,用這一諾提出了求娶紅玉郡主成玉為妻。

這當然是不用考慮的事。成筠答應了。

敏達的確才能卓著,昨夜大熙使臣便有密信送至成筠的禦案,解開密碼,信中說結盟已成,還說當此信送出之時,自礵食戰場上撤回的四萬軍隊已抵達烏儺素邊境,是夜便將秘密進入烏儺素國,執大將軍之令,於烏儺素和北衛的北部邊境發起進攻,在北衛國空虛的大後方點一把火。皇上收到信時,北衛應已分兵回防,救援失城去了,淼都防線的對峙局麵當已被打破,戰勢自此將朝著大將軍所預估的局麵順利過渡,請皇上不必掛心。

結盟既成,烏儺素國那邊新開辟的西戰線也進展順利,這固然是可喜之事,但也意味著將成玉送去烏儺素的時刻到了。

故而成筠才會召成玉入宮。

成筠早已答應敏達的求親,這已是一樁無可轉圜之事,今日同成玉提及這樁事時,他卻說不願迫她,要聽聽她的意見,不過是他不能擔一個強迫之名,要讓成玉自己點頭罷了。

他不大有把握他的大將軍對成玉到底是個什麼態度,固然從前他有心撮合他二人,但此一時彼一時。若連三亦心慕成玉,他卻強硬下令送她和親,說不便會令君臣生隙,但若是成玉自己答應,那便不一樣了。

他知他這位堂妹聰慧,不用他點撥,亦能明白這樁親事的重要,她一向胸懷大義,她會自己點頭。

他並不是不疼愛她,往日裏聽她自己顛顛倒倒說什麼“我們當公主郡主的姑娘,說不定哪一日就要去國離家,和親遠嫁,學什麼琴棋書畫啊,反正那些異邦人也欣賞不來,還不如學個他們當地的馬頭琴”時,他還氣過她總胡說八道,也曾想過他怎會讓她去國離家和親遠嫁。

那時未料到終有一日她所言成讖,而他竟沒有怎麼猶豫就選擇了犧牲她。可他一朝為君,撫四方,牧萬民,肩有重責,他隻能如此選擇。

天子這條路,走得好的人,必要做孤寡之人。

成玉靜靜地坐在一張杌凳上,她聽懂了皇帝的態度,也聽懂了他雖然告訴她可以發表意見,但實際上他並不希望她有什麼意見。生在皇家,該懂的她都懂,且她行過千裏路,也讀過千卷書,還起碼幫京城中不學無術的貴族少年們代寫過上百份時政課業,因此她也猜出了這樁親事背後的波瀾暗湧。

皇帝問她對和親有何意見,固然皇帝不喜歡她有什麼意見,不過她其實也真的沒有什麼意見。從前老道算出的那道病劫和那道命劫她都應過了,她不覺得這第三道劫數她還能有不應之理,她隻是一直沒有去想它罷了。

老道說她一旦和親,小命休矣。她從前的確很抗拒這件事,這花花世界如此爛漫多姿,她是想要活著的,誰不想要活著呢。但舍她一人遠嫁,可使萬民早日脫離戰火,盡管和親說不定會令她殞命,她也無法說不。

她被大熙的黎民奉養長大,即便為他們而死,也是死得其所。這命運雖然殘酷,但或許是她早料到了有這麼一日的緣故,她並無自憐,也無哀傷。

她去過冥司,知道了人死後將有幽魂歸於地府,渡思不得泉,過斷生門,飲忘川水,上輪回台,入往生樹,然後像一張白紙一樣投身到一個新的地方,做一個新的人。那似乎也沒有什麼可怕。

去往烏儺素,何嚐不是去往一個孤獨的新地方,斬斷前塵,做一個新的人,那同身死入冥司又有什麼大區別呢?

因此她並沒有告訴皇帝當年老道對她的讖語,她抱著手爐,想了一會兒,回答皇帝:“皇兄既認為這是一樁好姻緣,那必定是一樁好姻緣了,臣妹但憑皇兄安排。”

回到十花樓,已是傍晚時分。午後下了一場雪,此時雪雖停了,天色卻仍不好。院中亮起燈籠,彩燈白雪,倒是別有一番風味。

穿過照壁,成玉一眼看到梨響坐在一棵雲鬆下掩麵低泣,姚黃則站在一旁柔聲安慰。這個組合太過新鮮,讓成玉愣了一愣,好奇心驅使她過去問問。

按理說她一進門他們就該發現她,但因梨響沉浸在悲傷中,而姚黃剛化形不久,對身體的掌握還不夠熟練,以致成玉都走到附近的廊下了,兩人都沒發現,還在自顧自說著話。

梨響邊哭邊道:“我同朱槿說,我們找個沒人認識她的地方,陪著她安穩度過此生罷了,可沒想到朱槿他居然還是那樣冷心絕情,問我‘你可還記得,每一世,到了最後的時刻,你總會如此求我,但我的答案始終如一’,”梨響恨得聲音都沙了起來,“我當然記得,過去的七世,每一世的最後都是他殺了她!”

姚黃拍著梨響的背幫她順氣:“你這是氣話,”他道,“她原本無情無愛亦無欲,複生後入凡轉世,這一世又一世的,本就是為了習得凡人的喜怒哀樂愛惡欲癡。習得一種情感,那一世她的曆練也便結束了,再多待不僅毫無意義,實則還是在耽誤她,朱槿那麼做其實無可厚非。”

梨響絞緊拭淚的絲帕,滴滴垂淚:“可這一世她不一樣,這是最後一世,她帶著從前習得的所有情感來到這一世,有了喜怒哀樂,那樣靈動可愛,朱槿他怎麼舍得,怎麼能眼睜睜地……”

姚黃打斷了她的話:“朱槿亦是不舍,可這一世她來到這世間,就是為了完成這三道劫數。為了獲取一個完整人格,她已經曆了十六世修行,若是避了這道劫,完成不了今世的學習,她還需得再重來一世。可當年初代冥主隻為她做了十七具凡軀,若這一世不能成功,以朱槿和我們之力,又去何處幫她尋一具不會被旁人看破身份的凡軀?下一世我們又怎能保得住她在人世平穩修行,不被人看出端倪,不被人爭奪覬覦?到時會生出多少事端,隻怕我們根本無法掌控。”

梨響拭淚:“我也知道……我隻是舍不得,這一世的她和修行完畢歸位列神的她還是一個人嗎?在我眼中不是啊,我也不奢求能陪她幾十年,哪怕讓我再多陪她幾年……”

姚黃輕聲一歎:“前兩次劫數,應了,也化了,興許這一次亦能化解也未可知。別再埋怨朱槿了,若這第三道劫數亦能最終化解,而不必她以性命相付才能學得那些知識……”他邊轉身邊道,“那,待她習得凡人的背負為何、憂懼為何,愛為何、愛之甜蜜與苦痛又為何,完成這一世的修行,我保證朱槿絕不會再像前幾世那樣。你要知道他非鐵石心腸,他也不忍,所以你會有時間陪她……”姚黃突然噤聲,一雙銳目驀地睜大了,“……花主。”

不遠處的廊簷旁,雪光映照之下,少女一張臉慘白,凝視他們片刻,低啞道:“你們方才,說的是我?”

八個字似巨浪打來,牡丹姚帝見慣了世麵,向來從容,此刻也禁不住慌亂起來,聲音失了鎮定:“花主聽岔了,我們……”一時卻不知該找個什麼借口。

梨響趕緊幫忙,但她一向沒有什麼智慧,而這次她急智下的發揮也沒有超過平常水準。她編了一套匪夷所思的說辭:“我們是在談論紫優曇罷了,紫優曇他也同花主你一樣,他也有三道劫數,但因為他情商不是很高,所以他要學習凡人們的……”

姚黃感到絕望。

正當他預感天可能要塌了時,朱槿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成玉身後,手輕輕一撫,少女已倒在他懷中。朱槿沉著臉,麵向梨響,沒好氣道:“你覺得你這套說辭她會相信嗎?”

姚黃沉默不語,梨響自知闖了禍,但擔心朱槿對成玉做什麼,鼓起勇氣抽抽噎噎:“你、你消除掉她方才的記憶就好,不要再做別的。”

朱槿正欲為成玉消除記憶的手頓了頓:“你以為我會對她做什麼?”

梨響縮了縮。

朱槿將人事不知的成玉打橫抱起來,走了兩步,又折回來,叮囑他二人:“她必須作為凡人經曆此劫,那些事絕不可讓她知道,你們以後萬不可再如此大意。”

眼見朱槿將成玉抱回樓中,姚黃捂著額頭也想回了,不料紫優曇突然冒了出來,一臉震驚:“方才你們說的我都聽見了,”他先是不讚同地看了一眼編派他情商低的梨響,而後牢牢望定姚黃,發出了感歎,“天哪,我們的花主,她居然並不是一個凡人嗎,她明明形魂體魄都和凡人一個樣啊!”

姚黃忍不住捏了捏眉心,他又想給紫優曇上課了,課名就叫“輔佐花主的每一個千年花妖都必須知道的十件小事”。他忍了又忍,沒忍住,問紫優曇:“你什麼都不知道,你到底是怎麼被朱槿選進十花樓的?”

紫優曇今天脾氣好了很多:“真的,我確實沒有問過朱槿這個問題,他到底是怎麼把我選進來的?”他回憶了一陣,皺著眉頭說。

姚黃不想再和他說話,感到太糟心了,就捏著眉心走了。

紅玉郡主即將和親至烏儺素國的消息,沒兩日傳遍了朝野。

齊大小姐很快上了門,卻被告知成玉不在十花樓中,而是去了冰燈節。冰燈節為迎冬至而辦,就辦在正東街旁的那一方碧湖畔。

天陰風大,且明日才是亞寒,後日才是冬至正日子,還不到共慶佳節的時刻,因此節會上人不多。齊大小姐沿著湖畔走了一個來回,穿過座座精美冰雕,遙遙望見前方一個小亭中坐著個白衣少女,像是成玉。少女身旁的侍女看身量也有些像是梨響。二人一坐一站,麵前的石桌上放著個爐子,似乎是在行溫酒賞雪的雅事。

古詩有雲“綠蟻新醅酒,紅泥小火爐”。陰雪天如此正是應景。齊大小姐想著走了過去,待走近時,亭中少女也正好抬起頭來,一眼看到她,有些驚訝,但立刻眉眼彎彎地招呼她:“小齊你怎麼來了?”手中的玉箸還杵在小火爐上頭的銀鍋裏,“你要和我們一起涮火鍋嗎?”轉頭吩咐梨響:“快給小齊添雙筷子。”

齊大小姐:“……”

成玉看齊大小姐一時沒有言語,想了起來:“哦,你不太能吃紅鍋。”解釋道,“沒想到你要來,所以沒準備鴛鴦鍋。”

梨響在一旁提議:“可以在鍋裏先涮一涮,然後過水吃,那樣就不太辣。”

成玉沉吟:“這種吃法,對火鍋不太尊重吧?”

梨響猶豫:“還好吧,過水吃紅鍋總比吃清湯鍋對火鍋更尊重?”

“那倒也是,”成玉點頭,轉頭問齊大小姐,“那就給你倒碗白水,你拿水過一過?”

齊大小姐心急如焚來此,本以為所見的將是一位因即將被遠嫁而憂慮無比的郡主,她們也將在一個嚴謹肅穆的氛圍中鄭重地商談如何挽回此事。若成玉是在對著淒涼湖景喝悶酒,那也罷了,萬萬沒想到兩主仆在這兒熱火朝天地涮火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