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殿下愣了愣,而後像是沒聽清似的,凝眉問了句:“你說什麼?”

成玉失蹤的消息是入夜傳至皇宮的。

戌時末刻,來自薊郡郡守的一封八百裏加急奏疏呈上了皇帝的案頭。奏疏呈報,說半月前絳月沙漠突發洪水,千裏大漠一夕盡覆於洪流之下。沙洪來時,郡主一行已出疊木關六日,應正行至沙漠中。洪退後,薊郡郡守立刻派人入漠中尋找郡主,卻一無所獲,郡主不知所蹤。

皇帝得此消息,龍顏失色,立刻召了國師入宮,請國師起卦,占成玉吉凶。國師聽聞這消息亦是震驚,立刻以銅錢起卦,不料卦象竟是大凶,好在凶象中尚有一線生機。國師使出吃奶的勁兒參悟了整整一個時辰,方斷出這卦約莫說的是成玉此時已為人所救,應是沒什麼生命危險的,懸的是接下來的西去之路必定險象環生,不時便有血光之災殃及性命,需有貴人相助,方能得保平安,否則走不走得到烏儺素都是兩說。

國師參得此卦,頓覺茲事體大,不敢在皇宮久留,胡亂安慰了皇帝兩句便匆匆跑出來找連三了。他冒著夜雨尋了三殿下整半宿,一無所得,筋疲力盡之下正要打道回府,掠風經過平安城上空時,忽見十花樓中有燈亮起。國師一個激靈,以為是樓中那個會法術的小花妖梨響救了成玉將她帶回了京城,興衝衝地飛身下來查看,沒想到門一打開,沒見著郡主,他尋了一夜的三殿下倒是站在門後頭。

國師與連三一外一內,立於門扉處。

國師三言兩語道完了郡主失蹤的始末,又細述了一遍他給成玉起的那則卦象。他一邊說一邊觀察連三的表情,見三殿下微微垂眼,倒是在認真聽他說話,但臉上的表情卻依然淡漠。

國師琢磨著三殿下這個反應,這個神情,心底有了數,但為著和成玉的那點交情,還是硬著頭皮試探了一句:“卦中既然說,郡主需得由貴人相護才能平安抵達烏儺素,且這貴人還非同一般,我琢磨著,這貴人所指的仿佛正是三殿下。既然郡主命中其實有殿下這麼一個貴人,那麼殿下就算插手幫一幫郡主,也算不得亂了她的命數吧。”

三殿下沉默了許久。“她的貴人不是我。”許久後他終於開了口,抬手一揮,半空中出現了一團迷霧。

國師不明所以地望向連三。

三殿下微微抬頭,看著那團迷霧:“追影術下,她此時身在何處,本該明明白白顯現在這裏,但此時你我麵前卻是一團霧色,那必然是有人自沙流之中救了她,並以術法隱了她的蹤跡。”他停了停,語氣聽不出什麼,“若她命中注定有一個貴人,那人才是她的貴人。”

能在三殿下眼皮子底下隱去郡主的蹤跡,必定是法力非凡之輩。國師驀然想起來一人:“殿下說的是……”

三殿下仍看著那團霧色:“不錯,我說的是他,帝昭曦。”

國師喃喃:“這麼說,半月前的沙洪之中,是帝昭曦救下了郡主……”話到此處,國師突然想起了昭曦對成玉的執念,不禁悚然,“可依照帝昭曦對郡主的心思和占有欲,若是他救了郡主,還有可能再將她送去烏儺素嫁給敏達王子嗎?”國師越想越是驚心,“若他還是季明楓,為著天下安定之故,自然不至於劫走和親的郡主。可他如今是人主了,我瞧著他那邪性的脾氣,說不定並不會將這人世的興衰更替和家國氣運放在眼中,”思維一旦放飛,國師就有點收不住,“最怕,便是他雖救了郡主,卻罔顧郡主的意願劫了她或是囚了她……對,這太有可能了,否則他何必施術隱去郡主的蹤跡讓我們無處尋她。”國師憂慮得不行,“殿下,你說……”

卻不待他把話說完,三殿下便打斷了他:“夠了。”

國師閉上了嘴,眼睜睜看著連三轉過身去收了半空那團迷霧,恰此時,琉璃燈碗裏的燈花啪地爆了一聲,三殿下提了剪子俯身去剪那燈花。

國師想不通,連三既這樣無情,成玉無論是死是活似乎都不再同他相幹,那為何今夜他又會來這十花樓呢?這些日子,三殿下一直都冷冷的,脾氣也不大好,國師本不想觸他的黴頭,可此時竟有些沒忍住,歎了一聲道:“我自然知道郡主即便被昭曦所禁所囚,那也是她的命數,隻是我私心不忍罷了。殿下不願施以援手,其實也是應當。不過我有些疑惑,既然殿下對郡主已沒有半分憐憫了,為何今夜還會出現在此樓中呢?”這話其實有些不敬,脫口後國師便覺不妥,敲了敲自個兒的額頭懊惱道,“我今晚也是糊塗了,問的淨是些糊塗話,殿下當沒聽到吧。”

但三殿下卻回了他,他不疾不徐地剪著燈芯:“我的確還有些放不下她,人之常情罷了,這同我選擇不幹涉她的命數,有矛盾嗎?”

放不下的確是放不下,但也隻是有一些放不下罷了。國師聽懂了這話,一時也不知該說什麼。他今夜四處尋連三,目的原本就隻有一個,便是將成玉的命卦告知給他,就是否幫一幫成玉這問題尋他一個示下。既然三殿下表明了態度,他的事也了結了,可以回了。

雨雖已停,風卻淒淒,國師打了個噴嚏,正打算告辭離去,卻忽逢一人從他身後躥出來,閃電一般擦過他身側,撲通一聲就跪進了內室。

女子的淒楚之聲和著窗外淒風一同響起:“郡主既有如此磨難,還求國師大人和將軍大人救救我們郡主!”

國師瞪大眼睛看著跪在地上的女子:“花娘子?”

來人正是花非霧。

今夜雖是淒風寒雨,卻擋不了青樓做生意,直至寅時,琳琅閣中歡宴方罷。小花卻一時半會兒睡不著,輾轉反側後拎著那個裝著殘經和香包的小包裹來到了十花樓。既然她見不著連三,這經頁和香包也就沒了用途,放在琳琅閣中徒令人生愁,她便打算今夜將它們還回去。然現身於樓中時,卻碰到國師也剛飛身而下,她本能地躲進了轉角,沒想到連三也在郡主房中,更沒想到的是國師竟帶來了那樣的消息。

小花以頭觸地,長跪不起,求人的姿態很虔誠。這小花妖如此講義氣,令國師心生敬意,不由上前一步提點並規勸她:“非是我們不想救郡主,你也是個花妖,應該知道凡人有凡人的命數,貿然相擾,恐有後患。”

但國師其實高估了花非霧,小花還真不知道這事,有些懵懂地抬起頭來。

國師一看小花這樣,懂了。他一邊納悶小花一個花妖,這種基本常識都不明白她是怎麼長這麼大的,一邊歎著氣說了一番掏心窩子的話:“讓貧道相幫郡主,這很簡單,但貧道不是郡主的貴人,貿然幹擾了她的命數,後患如何,貧道著實無力預測,也無力把控,更無力承受,不如就讓郡主順命而活罷了。”

小花凝眉做思索狀,國師其實有些懷疑,這花娘子一看就糊裏糊塗的不聰明,難道那漂亮的小腦袋瓜還真能思索出點兒什麼有用的東西來不成?

就見花娘子看了自己一眼,又看了轉過身來的三殿下一眼,然後將目光定在了三殿下身上:“此前,我以為將軍不過就是國朝的將軍罷了,但今夜聽聞國師與將軍之言,方知將軍並非此世中人,便連國師大人亦對將軍尊敬有加,那麼我猜想,幹擾郡主命數的後果,國師雖無法承受,但將軍應該是可以承受的吧?”

國師訝然,這傻傻的花娘子居然誤打誤撞抓住了華點,的確如此,天君的小兒子,便是違了天庭重法,刑司處大約也能通融通融,與自己這等白身證道之人自然不同。

冷風自門口灌進來,吹得那琉璃燈碗裏的燭火搖搖欲滅。

連三找了個配套的燈罩,將那燭火護在燈罩之下,然後在桌旁坐了下來,方看向仍跪在地上的花非霧:“國師誇大其詞了,”他蹙了蹙眉,“帝昭曦的品行並不至於那樣,有他在阿玉……”他停了停,繞過了那個名字,改口,“有他在她身邊,她會平安無事,無需我插手什麼。”

這一番令人定心的話卻並沒有安慰到花非霧,小花擰緊了眉頭:“可我不信他,我隻信將軍!”

連三笑了笑,是有些不耐煩的意思了:“你不信他,卻信我,但我和他,實際上並沒有什麼不同。”語聲裏含著一點不易讓人察覺的譏嘲。

難得小花竟聽出了那譏嘲,急急辯駁:“你和他當然不一樣,我信將軍,是因為郡主她喜歡將軍,將軍是郡主唯一所愛之人,郡主信任將軍,我自然也信任將軍!”

一語落地,房中一片死寂,那颯颯拂動樹葉的風聲,刻漏的滴水聲,都像被寒冰封凍住了似的,在這一瞬間戛然靜止。

好半天,連三的聲音在一片死寂中響起:“你……在開什麼玩笑?”他臉上那冷淡的笑意隱去了,雙眉緊蹙,因此顯得眉眼有些陰沉,但那眸光卻並不淩厲,倒像是含著懷疑和無措。

小花振聲:“我沒有開玩笑!對了,有這個,”她手忙腳亂地打開手邊那個小包裹,取出兩頁殘經和一隻香囊,“這是前一陣將軍你出師北衛時,郡主以指血為墨,抄來為你祈福的經卷,而這個是她特地為你做的香囊……”小花驀然想起,又從衣袖裏掏出一麵小鏡子,急急道,“對了,還有,郡主離京前,我因舍不得她,故而每次見她都將和她相處的畫麵收進了這麵小鏡中。郡主喜歡你是她親口所訴,將軍若不信,親眼看看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