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的時候到了。
青年沉默地看了那紫光片刻,然後關上門,重新折回到了床邊,床帳裏透出了一點光。他伸手撩開了床幔。
帳中浮動著白奇楠香與花香混合後的氣味,是極為私密的歡愉後的氣息,糾纏勾連,暖而曖昧,縈繞在這寸許天地裏。少女醒來了,中衣穿得很不像樣,長長的黑發披散在身後,有些懵懂地擁被坐在床中央,一點足踝露出錦被,腳邊滑落了一顆鴿蛋大小的夜明珠,帳中那朦朧的一點光正是由此而來。
她看到他,一副春睡方醒的嬌態,微微偏著頭抱怨:“你去哪裏了?”
他答非所問:“外麵下雨了。”
她沒有深究,無意識地將被子往胸前攏了攏,像是在醒神。被子被攏上去,腳便更多地露了出來,現出了那條綴著紅蓮花盞的細細的足鏈。白的肌膚,銀的細鏈,紅的蓮,因那一處太過於美,便使挨著足踝的那截小腿上的一個指印越發明顯。
三殿下的目光在指印上停了停。
少女的目光隨之往下,也看到了那個印子,愣了一下,自己動手摸了上去:“啊,留了印子。”她輕呼。
胡亂撫了兩下,她看向青年,臉頰上還留著錦枕壓出的淺淡粉痕,嘴唇上的豔紅也尚未褪去,像一朵盛放的花,又像一顆豐熟的果,偏偏神情和目光都清純得要命:“不過不疼,我的皮膚就是有點嬌氣,稍微用力就愛留印子,但其實一點也不疼。”聲音裏帶著一點糯,又帶著一點啞。
青年在床邊坐了下來,握住她的小腿揉了揉,將它重放回錦被中:“下次我會小心。”
她還天真地點評:“嗯,小心點就沒事。”
他聽著她發啞的聲音,稚拙的言辭,好笑之餘又覺心疼,摸了摸她的額頭:“要喝水嗎?”說著欲起身給她倒水。
她的手軟軟搭在他的手腕處,沒有用力,卻止住了他:“不要喝水。”
“好,”他坐了回去,順勢摟住她,帶著她躺在錦枕上,撫了撫她頰邊的淺痕,“那就再睡一會兒,離天亮還早。”
她沒有立刻閉上眼睛,手指握住了他的衣襟,將頭埋進他懷中,悶了一會兒,又抬起頭來:“我睡著了你就會離開了是嗎?”
他愣住了。
夜明珠滾進了床的內裏,被紗帳掩住,光變得微弱。瑩潤而微弱的明光中,少女的表情很是平靜,見他久久不語,眸中逐漸泛起了一層薄薄的水霧,像是察覺到了那濕意的存在,她立刻垂了眸,再抬眼時,水霧已隱去了。“我沒在難過。”她輕聲開口,握住他的手,用臉頰去貼那掌心,看著他的眼睛,像是要說服他相信,“你不要擔心。”
裝得平靜,眼底卻全是傷心,還要告訴他她沒在難過,讓他不要擔心。她這個樣子,令他的心又疼,又很軟。他看著她,就著被她握住手腕的姿勢,再次撫了撫她淺痕未消的臉頰:“別逞強。”
她垂眸靜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駐在彩石河的那晚,敏達王子隔岸給我放了煙花。”
他的手頓了頓,雙眉微微蹙起。
她抬起眼簾,看到他這個模樣,怔了一下,突然笑了,手指點上了他的眉心,輕輕撫展他的眉頭:“這樣就不高興了,你都不知道我要說什麼。”
他捏了捏她的臉頰:“那你要說什麼?”
她如一條小魚,溫順地蜷進他的懷中,與他貼在一起,輕輕道:“那時候看著煙花,我想著這一生再也見不到連三哥哥了,真的很難過。”她抬起頭來望著他,“現在這樣,總比那時候好,隻是短暫的分開,我不會覺得難以忍受。”
她用著說尋常話的口吻,道出如此情真意切之語,令人震動,偏偏本人還無知無覺,天真稚拙,純摯熱情。
他忍不住去吻她的唇,她圈住他的脖子順服地回應。
窗外冷雨聲聲。
夜很深,也很沉。
成玉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著了。因此也不知道在她睡著之後,青年看了她許久。然後在整個小桫欏境再次輕輕搖晃之時,青年下了床,換上外衣,穿上雲靴,回頭最後看她一眼,又為她掖了掖被子,而後打開門,不曾回頭地步入了淅瀝的夜雨之中。
她再醒來之時,天已大亮,房中再無他人。她沒有試圖去確認青年是否真的已離開,隻凝望著帳頂,怔怔地躺了一會兒,然後仿若無事地坐起身來,開始一件一件穿衣。
祥雲繚繞,瑞鶴清嘯,此是九重天。
今日九重天上不大太平。先是掌管凡世河山的滄夷神君匆匆上天麵聖,不知稟了什麼大事,令天君急發詔令,命眾神趕緊去淩霄殿議事。淩霄殿大門緊閉,議事議了一個時辰左右,剛剛自太晨宮仰書閣中閉關出來的帝君就駕臨了殿中。也不知接下來發生了什麼,眾神在殿中候著,帝君卻出來了,也沒回一十三天,卻是徑直出了南天門。
在南天門附近當差的小仙們乍見帝君神姿,既興奮又激動,興奮激動完了,才想起來據以往經驗,帝君若出南天門,十有八九是為解決危及八荒安穩的大事。小仙們不明就裏,不知八荒又要迎來什麼大災劫,不禁瑟瑟發抖。
後來不知從哪裏傳出來,說帝君出南天門,乃是因日前為守護紅蓮仙子而入凡的三皇子殿下,不知出於什麼原因在他所處的那處凡世裂地生海,並重馴了守世的四聖獸,徹底改變了那處凡世的天命格局,此舉違反了九天律法,需受懲戒,因此天君托了帝君下界去拘三殿下回來受罰。這事和八荒安穩沒有一毛錢關係。大家才放下心來。
小仙們看待問題的角度,和淩霄殿中的尊神們大不相同。小仙們得知殿下在凡世裂地生海後,紛紛覺得,三殿下年紀輕輕,竟能重塑凡世法則,不愧是他這一輩神仙當中的第一人,內心對此欽佩不已。關於他隨隨便便就把凡世的天運給改了這事,大家除了覺得殿下可真是厲害啊,並沒有覺得有什麼問題。當然,大家也敏銳地抓住了“帝君親自下界去拘殿下了”這個重點。帝君親自下界去拘殿下了,那就是說他二位待會兒還會一起經過南天門!能同時在南天門看到帝君和殿下,多麼難得,這簡直就是一樁盛事!
因為小仙們的思路是如此的清奇,因此不到半個時辰,平日裏人煙稀少的南天門就變成了整個九重天最熱鬧的地方。平時無緣見到兩位大神、做夢都想瞻仰一下帝君與三殿下真容的小神仙們擠滿了南天門附近的每一個角落。其中以女仙為主。
尊神們在淩霄殿中開大會,小仙們在南天門附近開小會。
一位女仙給一個剛飛升沒幾日的小仙做科普:“你看畫冊就知道,洪荒古神都長得極好看,而帝君又是這其中的佼佼者。聽說帝君真容,比之畫像上還要英俊百倍不止。你運氣好,才飛升沒幾日便能見到帝君真容,要知道我在天宮當差當了七千年,這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機會呢!”
小仙翹首向南天門:“但姐姐總是見到過三殿下,我卻連三殿下都還沒見過呢。”
女仙點頭,麵露光彩:“三殿下我是見過很多次的,三殿下也是特別好看的。傳說打三殿下是個嬰兒起,就是四海八荒最好看的嬰兒,後來又是同輩中最好看的兒童、最好看的少年,一路好看到現在……”轉頭向小仙,“三殿下第一次代天族出征,細梁河前倚坐於雲座之上接受魔族降書的那幅畫你可見過沒有?據說許多神女就是因為看到那幅畫入了三殿下的坑!”
小仙原是個凡人,修煉了幾十世,最後一世以道姑之身飛升,飛升時的年紀也小,斷情絕欲的,是塊小木頭,愣愣地問女仙:“什麼叫入坑?”
女仙神秘地湊過來,悄悄道:“據說看到那樣的三殿下,很難不生出愛慕之心,這就是入坑了。”輕輕一歎,“可惜殿下卻是一株鏡中花、一輪水中月。”
小仙不太懂:“鏡中花、水中月?”
女仙訝然:“你不會沒聽說過三殿下的風流之名吧?”一笑,“殿下風流,愛慕殿下的神女眾多,有大膽的神女會主動追求殿下,殿下一般不會拒絕,但殿下也無情,神女們待在他身邊,從沒有超過五個月的。可越是難以征服他的心,神女們越是前仆後繼,殿下也是來者不拒。每個人都似乎有短暫地擁有殿下的可能,但那種擁有卻又是虛幻的、縹緲的,如追逐一株鏡中花一輪水中月一般,這麼說你可懂了嗎?”
小仙稀裏糊塗的:“上天那日我聽到兩個姐姐議論鎖妖塔之事……不是說三殿下也有真心喜愛之人,就是那位長依仙子嗎?”小仙很有邏輯地推理,“既然殿下已有了心愛之人,那、那些神女們怎麼還覺得她們有擁有三殿下的可能呢?”說到這裏,像是自己把自己給說悟了,“咦,此次殿下在凡世搞出那樣大的動作……是不是就是為了長依仙子啊?”
女仙立刻收了笑,表情變得冷漠:“哦,原來你是站三殿下和長依仙子的嗎?我不是這個流派的,我是‘三殿下遊戲八荒越是無情越動人’這個流派的,也不相信殿下和長依仙子真有什麼,看來我們倆是沒有共同語言了。”說著還退後了三步,和小仙拉開了距離。
小仙懵懵懂懂的,並不能明白九重天為何連這種事都能搞出流派之分來,深深覺得是不是自己太土了,與這新潮的天宮格格不入,又急於想要挽回同女仙的友情,趕緊搖頭:“我不是,我沒有,我什麼都不懂,我都是胡說,姐姐你不要不理我……”
人群之中一片嗡嗡聲,諸如此類的討論不絕於耳,因為也沒有什麼有分量的神仙在此約束,大家就都有點放飛,一邊興奮地八著卦,一邊激動地等候著帝君與殿下的到來,倒也和樂融融。
沒多會兒,果見紫衣的神尊按下雲頭,再次出現在了南天門,身後跟著一位白衣神君。二位身姿皆極高大,麵容也一派的肅冷俊美。擠在附近的眾仙抓住機會瞄了兩眼,也不敢多看,齊齊伏身行大拜之禮。帝君和殿下也沒管跪了一地的小神仙們,徑直朝內而去了。眾仙不敢抬頭,恭送帝君和殿下離開,但就這一兩眼的眼福,也夠大家感到滿足了。
這二位剛入南天門,就有一位仙者緊跟著落下了雲頭,近乎小跑著追了上去,趕上了帝君和三殿下。眾仙聽著那腳步聲也不敢抬頭。倒是三殿下回頭瞧了一眼來者,微微挑了挑眉:“二哥。”
二皇子桑籍風塵仆仆站在二人麵前,先向帝君行了禮,才轉向連宋:“你在凡世的事,我聽說了,你如此做,是為了長依吧?”他頓了頓,臉上現出一絲沉痛來,“我……對不起長依,你既是為了長依而將領受懲罰,我沒有別的可做,唯願同你一起麵見父君……”
帝君不愛管閑事,聽桑籍說了一兩句,便站去了一旁,隻留他同連三言語。
連宋聞音知意:“二哥是因為長依而打算為我在父君麵前求情?”他淡淡道,“那倒不必。”
桑籍訝然:“為何?”
“因我並非是為了她。”
桑籍皺眉,神思電轉之間,臉色慢慢變了:“你……變心了?”他怔住,“那長依怎麼辦,長依她……豈不是永不能再回天庭了?”
白衣青年神色淡漠:“二哥人雖不在九重天,倒是對我和父君的賭約很熟悉。”
桑籍麵容微白:“你為何隻身入凡,也並非什麼絕頂的機密。”忍不住急切道,“你如此,是打算將長依置於何地?”
青年看著他,麵上沒什麼表情,目光卻覺得他可笑似的:“我不曾對長依有過心,又談何變心?如今的長依也並非再是昔日的長依,讓她身入輪回永為凡人,也不失為一個好的歸宿。”
桑籍無法置信地看著青年:“因有你護著長依,我才一直都放心,可如今你……”他欲言又止,“你對長依到底是……”
青年像是覺得煩惱似的皺了皺眉:“二哥不懂我的事,也不必懂我的事。鎖妖塔倒時我希望長依活著,也並非二哥所以為的那個原因。長依她是仙是凡,於我而言,從沒有什麼不同。隻是我有餘裕助她成仙時,便助上一助,但如今,我沒有這個餘裕了。”話罷向愣住的桑籍微一點頭,“二哥若無別的指教,我先告辭了。”
桑籍怔在那一處久久無法回神。
二十八年前長依為他殞命,他不是不自責,不是不內疚,隻是後來對於長依之事,弟弟連宋遠比他做得好,他便放了心。弟弟喜歡長依,會想方設法使她複生,令她重列仙班,這使他鬆了一口氣,內疚愧對之情也得以平複。
但今日,弟弟卻告訴他,他幫助長依並非是出於兒女私情,且他也不再覺得使她成仙是必須達成之事了,她就那樣永生永世當個凡人也不錯。
讓長依徹底成為一個凡人,永入輪回,再也不能回九重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