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再次開口:“姑娘,這傘,”話還沒說完,便被遞到眼前的一把紫竹傘打斷,成玉盯著他目光灼灼:“這傘賣是不能賣的,但借給公子你一把卻是可以的,改天你記得還去琳琅閣啊。”補了一句,“找花非霧。”

青年接過傘,垂頭把玩了片刻:“琳琅閣,花非霧?”

成玉點頭,目光仍不舍得從青年臉上移開。青年就又看了她一眼,是沒有溫度的目光,但眼瞳深處卻浮出了一點興味,故而停留在她麵上的那一眼略有些長,令成玉注意到了他的瞳仁竟是偏深的琥珀色。

“我沒記錯的話,琳琅閣是座青樓。姑娘看上去,卻是位正經人家的小姐。”青年道。

他這意思是問她為何要將傘還去琳琅閣。這說來話就很長了,也著實是懶得解釋的一件事,因此成玉非常隨意地給自己找了個借口:“也沒有什麼了,隻是我經常去琳琅閣找樂子罷了。”

青年看著她,目光自她雙眼往下移到了她的下巴,定了定,又往下移了幾寸:“找樂子。”青年笑了笑,“你知道青樓是什麼地方麼?”

這個成玉當然是很懂的,不假思索道:“尋歡作樂的地方嘛。”

青年的表情有些高深:“所以你一個姑娘,到底如何去青樓尋歡作樂?”

成玉立刻卡殼了,她能去青樓尋什麼歡作什麼樂?不過就是花銀子找花非霧涮火鍋罷了,但這個怎麼說得出口。

她囁嚅了老半天,含糊地回青年:“喝喝酒什麼的吧……”含糊完終於想起來她應承這白衣青年其實全為了同花非霧做媒,說那麼多自己的事做什麼,因此立刻聰明地將話題轉到了花非霧身上,還有邏輯地接上了她是個青樓常客這個設定,鄭重地同青年道,“所以你可以相信,我同琳琅閣的花魁娘子花非霧是很相熟的。”

青年道:“哦。”

哦是什麼意思,成玉一時沒搞清楚,但她察言觀色,感覺青年至少看上去並不像是討厭她繼續往下說的樣子,她就放飛了自己,在心裏為她將要胡說八道這事兒向滿天神佛告了個罪,雙手輕輕一拍合在了胸前:“為何這傘要還花非霧呢?因這傘其實不是我的,是花非霧的。花非霧她吧,人長得美就罷了,偏還生得一副菩薩心腸,常趁著下雨天來這個渡口給淋雨的人造福祉,這就是這個傘不賣的緣由了。”

她胡說八道得自己都很動情,也很相信,她還適時地給白衣青年提了個建議:“花非霧她性情嫻雅柔順,兼之擅歌擅舞,公子去還傘時若有閑暇,也正可賞鑒賞鑒她的清音妙舞,據說左尚書家的二公子曾聽過她一曲清歌,三月不知肉味,林小侯爺看了她一支劍舞,便遣散了一府的舞姬。”

她編得自個兒挺高興的,還覺得自己有文采,她這是用了一個排比來吹捧花非霧啊!可高興完了她才想起來壞了,她記錯了,能跳劍舞的不是花非霧,花非霧除了長得好看嗓子不錯其他簡直一無是處,劍舞跳得名滿王都那個是花非霧的死對頭。

她又趕緊替花非霧找補:“不過最近非霧她腳扭了,大約看不成她跳舞了,可惜可惜。”她一邊歎著可惜一邊偷偷去瞧那白衣青年,心中覺得自己這樣賣力,便是個棒槌也該動心了,她預想青年麵上應該有一點神往之色。

但青年垂頭看著手中的傘,並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她也看不清他臉上有什麼表情。半晌隻聽到青年問她:“那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成玉蒙了:“哈?”

青年將手中的傘展開了,傘被展開時發出啪的一聲,他的臉被擋在傘後。

青年握住傘柄將傘撐起來的動作不算慢,但成玉卻捕捉到了那一整套動作,和隨著那套動作在傘緣下先露出的弧度冷峻的下頦,接著是嘴唇和鼻梁,最後是那雙琥珀色的意味不明的眼睛。

青年在傘下低聲重複:“我是問,姑娘你叫什麼名字?”

成玉反應了好一會兒,咳了一聲:“啊我,”她說,“我就是花非霧行好事時偶爾帶出來幫襯的一個好人罷了,名字其實不足掛齒。”

青年笑了笑,也沒有再問,隻道了聲謝,並允諾次日定將傘還去琳琅閣,便抬步走進了雨中。

連宋撐著借來的傘回到景山別院時,常在別院中伺候的小丫頭們已將一色亭中的湯泉收拾妥帖。大丫頭天步疾行過來接過他手中的傘,一麵替他撐著,一麵請他的示下,是先喝盅熱酒暖身還是先去湯泉中泡泡。

雨勢已小,一院梨花含著水色,氤氳在微雨中,白衣青年遠目微雨梨花:“將酒送至湯泉,這傘,”頓了頓,“明日著個小廝送去琳琅閣。”

大熙朝的官場裏有兩位奇人,一位是深受皇帝寵幸卻一心隻想回老家開個糕點鋪的當朝國師,一位是明明位列武將之首卻比全國朝的探花們加起來都還要風雅好看的當朝大將軍。

一輩子就想開個糕點鋪的這位國師叫粟及,便是成玉的救命恩人。而那位又風雅又好看的當朝大將軍,便是成玉感覺很可以同花非霧結成佳偶的白衣公子——連宋連將軍。

連宋出身侯府,是老忠勇侯的第三個兒子,十四五跟著他父親征戰沙場,屢立奇功,二十五拜為大將軍賜大將軍府,乃是本朝開朝以來最年輕的一品大將軍。

眼睛一向在天上的國師粟及平生隻讚過一人,便是同他齊名的連大將軍,說連三勇毅,破得強敵,立得國威;連三雅致,弄得丹青,奏得玉笛;連三他有神仙臨世之姿。

粟及頗有幾分仙根,已修得半身正果,因而他誇連三的一席話世人雖聽著感覺這是一種誇張手法,但他和連三兩個人卻都明白,他沒有誇張,連大將軍連三,他確然是神仙臨世。

大千世界有數十億凡世,大熙朝僅為其中之一,上天在這數十億凡世中化育的皆為凡人,天生天養,壽有盡時。但凡世之外卻有四海八荒神仙世界。在四海八荒神仙世界裏頭,九重天上天君的第三子三殿下連宋君領著四海水君之職,掌領東西南北四海的水域,乃是八荒至高的水神。

八荒至高的水神連宋君他離開四海來到這一處凡世,乃是因為另一位神祇。便是四十四年前死在九重天第二十七天鎖妖塔下的花神長依。

泡在湯泉中時,連宋瞧著一院子帶雨的梨花出神。

自長依死後,世間的花木似乎都失了一些顏色。從前長依在時,這凡間的梨花帶雨,總讓人能品出佳人含愁淚眼潸潸的情致,倒也有惹人憐愛的時候。如今卻隻像個受盡欺淩的小媳婦兒,在雨中瑟縮罷了,看了也隻令人心煩。

但這孟春冷雨和這令人心煩的梨花景,卻令連宋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同長依初見之時。

那倒著實是許久前的往事了。究竟是七百年前還是八百年前連宋並沒有細算過,總歸便是那麼個時候。

那時候九重天上的瑤池還沒有總管,天下百花還沒有花主。花主這個位置上無人,諸多事宜不便利,這事其實同他沒有什麼幹係,無奈他的好友東華帝君司掌著神仙的仙籍和職階,有一回他下棋輸給了帝君,帝君便潦草地將這個擔子安到了他的頭上,令他暫代一代。

他暫且頂在這個職位上頭,瞧著底下的花神們為了花主之位明裏暗中鬥來鬥去,有時候他瞧著她們鬥得有趣,有時候又覺得鶯鶯燕燕的煩人。

大多時候他覺得她們是煩人的。

九重天的傳聞裏,他這個三殿下是個在神族裏排得上號的花花公子,風流之名四海皆知。年輕的水神,英俊善戰,地位尊崇,天族又一向崇武,姑娘們自然都愛他。

但世間有那種用甜言蜜語和溫存體貼鑄成的有情風流,或者說世間所謂的風流大多是這種風流;但世間也有以漫不經心和無可無不可鑄成的無情風流,便是三殿下那樣的風流。

故而他便是個八荒口中的花花公子,對美人們卻也沒有什麼格外的耐心。遇到座下的花神們互鬥得哭哭啼啼最後鬧到他跟前來請他判公允這種事,他通常是會覺得煩的。

而三殿下同他兩個打小謹遵天族禮度的哥哥又很不同,被纏得煩了便要一走了之。

九重天上最是神龍見首不見尾的神仙,說的便是他。因他打小就這麼行事,天君早習以為常,對他的兩個哥哥雖拘著嚴謹的禮法,對他卻一貫縱容。

那一回連宋被纏得煩了離開九重天,赴的是南荒,去找魔族七君緗之魔君的小兒子清羅君下棋。

兩萬年前鬼族之亂平息,叛亂的鬼君擎蒼被封印後,四海八荒險得太平,神族與鬼族重修情誼,處得還算不錯。見此情形,私底下有些想法的魔族七君也按捺住了蠢蠢欲動之心,兩萬年來天下從大麵上瞧著,還算太平。因而一個神找一個魔下棋,也算不得什麼荒唐事。

清羅君好宴客,逢著喜事便要掃庭宴客,偏他又是個極其樂觀之魔,基本上每天都能叫他從他平凡無奇的魔生裏頭瞧出喜事來,因此他差不多日日宴客。

然這一日宴客的清羅君卻麵帶愁容。

坐在下首的一個圓臉青年嬉皮笑臉掀揭他的瘡疤:“清羅君這是在相雲公主處吃了閉門羹,一杯冷羹吃下去,鬱結進了肺腑,故此才外露出這許多愁意。”

相雲公主是魔族這一代中頂尖的美人,魔族裏傳聞她比之神族的第一美人青丘白淺也不差什麼。不過魔族一向愛同神族爭個高下,但屢爭屢輸,屢輸屢爭,又屢爭屢輸,搞得心理問題極大,自我判斷一向都不是很準確,因此連宋對他們這一族的種種傳聞並不怎麼放在心上。

圓臉青年旁邊的灰袍青年懶洋洋接話:“妃之魔君將相雲含在嘴裏怕化了,養得她一雙眼睛在天上,清羅你卻偏肖想她,”得清羅君蹙眉一瞪後哈哈一笑,“倘你隻是看上她的美貌,為何不招長依來伺候幾日?長依知情解意,便是這份知情解意要拿白澤來換,別人我不好說,不過清羅你麼,多少白澤你也是給得起的嘛。”

席上眾人哄笑。

白澤乃是仙澤。八荒有四族,神族、魔族、鬼族、妖族攏共萬萬生靈。各族生靈有各族的氣澤,神為白澤,魔為玄澤,鬼為青澤,妖為緋澤。但不拘論哪一族,初生的小嬰兒體內的氣澤總是繁雜,要經種種修煉才能將之精煉純粹。越是強大的生靈,體內的氣澤越是純粹,灰袍青年調侃清羅君一個魔族皇子白澤卻多,乃是笑他不學無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