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玉同花非霧這廂,自那日小渡口贈傘後,因連著好幾日下雨,她們就連去了好幾日小渡口,連贈了好幾日的傘。

但兩人都比較心大,雙雙忘記告知花非霧看上的那些公子書生們該去何處還傘,因此除了連三派來的半大小廝還回來一把外,並沒有等到其他人來琳琅閣同花非霧還傘結緣。

兩人甚為沮喪,花非霧是花銀子買傘的那個人,因此比起成玉來,她更為沮喪。

但那之後城中倒是流傳開一個傳聞,說這一陣一下雨便會有個天仙般的小娘子在小渡口一帶贈傘以造福路人。

城隍廟門口擺攤的老道士有模有樣稱這位娘子是傘娘娘。

荔枝胡同的小李員外因受了傘娘娘一傘之恩,沒幾日便為娘娘捐了座廟塑了金身,在街頭巷尾傳為美談。

可惜的是那一陣花非霧沮喪得不怎麼出門,也不怎麼陪客,因此並不曉得自己被封了傘娘娘。

緩過來之後的某一天,花非霧帶著成玉去月老廟求姻緣,看月老廟旁邊新起了這麼一座傘娘娘廟,還以為是月老新添了一位專司幫助男女青年憑傘結緣的護法。她也沒想過月老有護法這事兒是不是有點不太對,二話沒說拉著成玉就跑進去先跪為敬磕了十個大頭。

而成玉,她這年十四有餘,正是既自負,又對自我認知特別不清楚的年紀,本以為天下之大,她無所不能,一朝卻敗在幫花非霧求姻緣這破事兒上,如何能夠認輸?閉門謝客苦讀民間話本整整十五日後,她又給花非霧出了諸如學香獐子精花姑子報恩的主意,或是學天上某個仙娥下河洗澡,待牛郎把她的衣服偷走然後兩人喜結情緣的主意,等等等等。

然花非霧姻緣艱難,這些主意她們挨個兒試過去,竟沒有一樁成事。而試著試著,不知不覺地,成玉她就長到十五歲了。

照著當朝國師粟及當年的批語,紅玉郡主成玉她一旦過了十五歲,便無須再困囿於十花樓中,倘她有那個本事,任她是想上九天攬月還是想下五洋捉鱉,都可隨她的意。

長了一歲,成玉對人生有了新的認識,不得不承認以她目前的才華,還難以幫助花非霧在她的姻緣路上有所建樹。因此在她剛過完十五歲生日終於能夠離開平安城的第二天,她給花非霧留了二十來冊有關神仙精怪談戀愛的話本子,就無愧於心地跟著朱槿和梨響南下麗川出去見世麵去了。

麗川一待,就是一年加半載,離開時她還是個小小少女,重回平安城,卻已是個十六歲的大姑娘。

回到平安城,成玉第一樁事便是攢錢去逛琳琅閣看花非霧。不出她所料,花非霧不愧是那個堅忍不拔的花非霧,一年餘不見,她仍舊在尋覓真愛的道路上不屈地跋涉。

當是時正是未時末刻,天光並不見好,日頭僅顯出個影兒來,姚黃與夜落金錢一花一位,霸住多半張四方桌。成玉被擠在角落裏喝茶。

闊別一年餘的花非霧聽到外間成玉的聲響,激動得趿著鞋就迎了出來。

成玉覺得這種激動,證明了她和小花的友情。

花非霧撲上她的膝頭,一雙妙目隱隱含淚:“摯友!你終於回來了,我等你等得好苦哇!”

看,小花多麼想念她。

成玉像個慈祥的老母親一樣伸手撫了撫花非霧的發鬢。

花非霧淚盈於睫:“你可知你回來得正正好,有個事兒隻有你能幫我,你一定要幫我啊!”

……好吧她看錯了小花,小花根本不是單純地想念她。成玉像個冷酷的老父親一樣沉默了一下,從條凳上站起身來:“我想起來朱槿讓我去菜市場幫他買兩隻蘆花雞,我先……”

花非霧利落地抱住了成玉的雙腿:“花主,這個時候談蘆花雞多麼傷感情,你我二人的情誼豈是兩隻蘆花雞及得上的!”

成玉默默地掰花非霧的手指,掰了半天發現掰不開,隻得從了她,認命道:“什麼忙,說罷。”

花非霧立刻爬起來同她排排坐:“近日我看上一位公子,長得那可真是……那才學那又可真是……”花非霧沒讀過幾篇書,一到要用個成語或者用個典故時說話就要卡殼,成玉自動幫她續上:“玉樹臨風,品貌非凡,博古通今,殫見洽聞。”

花非霧讚賞地一點頭:“是了,玉樹臨風、品貌非凡、博古通今、殫那個什麼來著。待會兒這位公子會過來聽曲,花主你假意要獨占我,激起他的不服之心,讓他著緊我,這個忙你就算幫成了!”

成玉驚訝地回頭看她:“我我我我我是個女的。”

花非霧雲淡風輕:“又不是叫您真的霸占我,就是裝裝樣子,您看,你在琳琅閣行走這麼多年,就沒人認出來您是個女的,說明您演這個是有基礎的。”

關於成玉主張自己是個女的這事就算解決完了,花非霧長歎一聲:“原本我是不打算在這些混跡青樓的紈絝子弟當中尋找可以同我結緣之人的,但連將軍此種絕品,著實不容錯過啊!”又語生哀惜,“可奈何連公子他十天半月的才來我這兒聽一兩次曲,快綠園的香憐、夢仙樓的歡晴、戲春院的剪夢,他時不時地還要去捧一捧她們的場,真是很令人煩惱啊……”

成玉左耳進右耳出,隻覺得連將軍這三個字好像有點耳熟,像是在什麼地方聽過,但一時又忘了究竟是在何處聽過。不過聽花非霧的意思,這個連將軍似乎在京城各大青樓都有紅顏知己,她就誠心誠意地提醒了花非霧一句:“朱槿說一忽兒這個女子一忽兒那個女子的,這種叫花花公子,這種男人最要不得,我看小花你還是……”

小花讚同地點頭:“書上說這種是叫做花花公子,但書上也教了如何馴服一個花花公子。說要將花花公子一顆放蕩不羈愛自由的心獨獨拽在手中,首先就是要令他心生嫉妒,嫉妒了,不安了,他就牽掛了,記得了,然後就牢記了,就愛上了,就情根深種了……”

這些情情愛愛的成玉不大懂,她琢磨著花非霧應該就是讓她演個紈絝,這個忙簡單,倒是幫得。演個喜歡逛青樓的紈絝,成玉覺得她是拿手的,畢竟她自十二歲就開始在琳琅閣混臉熟。但免不了她還是有些許顧慮:“你說那個連公子他是個將軍是麼?那他要是生氣了他會不會打我?”

顯見得花非霧並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猶豫道:“不會罷……”

成玉就有點躊躇:“那末我還是……”

花非霧終於想起來自己是個花妖:“天,我想起來我是個花妖啊,我會妖法的麼,他若是打你我會保護你的。”

成玉提醒她:“你為了我要和他打架麼?那他說不準就不喜歡你了。”

花非霧思考了一陣:“那倒也是啊!”

兩人一時探討得愁眉深鎖。

四方桌上的夜落金錢虛著聲兒問坐對麵的姚黃:“姚帝您到底看上芍藥她哪一點?每年您都這麼特地過來瞧一瞧她為了別的男人神經兮兮,您這不是自虐麼?在下也是不太懂您了。”

姚黃晃了晃蔫巴的葉子有氣無力道:“我為什麼看上她,這是個謎,而正是為了解開這個謎,我才每年定時來看她幾次。”

夜落金錢好奇:“那您解開這個謎了嗎?謎底是什麼?”

姚黃一派愁雲慘霧:“是我有病。”

花非霧的一個小婢子小跑著來稟報,說她奉命在樓上觀望時,似乎瞧見了連公子府上的馬車。花非霧立時進入狀態,須臾間已去折屏前的一張琴幾跟前歪著了。成玉和花非霧搭檔多年,默契使然,也趕緊去琴幾跟前歪著了。

兩個小婢子亦很有眼色,一個倒酒一個抱著琵琶彈小曲兒。

然而成玉的問題在於,因她的敗家子之名廣揚京城,任勾欄中哪位名將,見著她無不是曲意逢迎,因此她並沒有逢迎討好他人的經驗。

花非霧在一旁看著她幹著急:“花主你別隻顧著自己吃吃喝喝,那酒你要先喂給我喝,葡萄你也要先喂給我吃啊,你別忘了你是喜歡我你想要討好我啊!”

成玉剝著葡萄有點蒙:“跟平時不一樣的啊?”

花非霧重重點頭,原想著要教她一教,但一雙耳朵突然聽到已有腳步聲近在門外,臉上神色驀地一僵。

成玉顯見得也聽到了腳步聲,花非霧說跟平時不一樣,她應該喂她。她該怎麼喂花非霧?花非霧她這麼大個人了吃東西還要靠喂的?成玉她雖常混跡勾欄,但基本上也就是混跡花非霧的閨房,男女之間如何親密親熱她其實從未真正見識過,腦子裏一時茫然,不禁有點緊張。

小婢子適時地遞過來一杯酒,琵琶聲中,傳來兩聲敲門聲,接著門被輕輕一推。花非霧靈機一動撲進成玉懷裏,又立刻推開她一臉寧死不從的貞烈:“玉小公子您、您別這樣!”

成玉是蒙圈的,但她也是聰明的,腦子裏雖糊塗卻下意識曉得要配合花非霧,沉著嗓子道:“姐姐你太美了,阿玉隻是、隻是情不自禁。”台詞行雲流水,就是表情有點木。

花非霧以一方絲帕掩麵:“玉小公子一腔真情非霧銘感五內,可非霧……”話到此處假裝才發現洞開的房門,和站在門口的白衣公子,花容失色地嬌聲道:“連公子!”

成玉覺得到這裏自己可能還需要再發揮一下,因此木著表情又去拉了花非霧一把:“姐姐,阿玉並非孟浪,阿玉是真的……”

花非霧已躲閃到了琴幾另一側,眼看就要起身向門口出現的白衣公子躲去,成玉心想躲那麼遠幹嘛,我又不是真的要如何你。心裏這麼想著,目光也隨著閃躲的小花瞥去了門口,結果一下子就被門口那白衣公子右手中握著的折扇給吸引住了。

逛青樓的紈絝們拿把扇子不是什麼稀奇事,成玉她自個兒有時候也拿把扇子裝風流。但青年手中那把扇子卻很不同。時人愛扇,扇骨多是木製或竹製,那等極富貴人家的王孫少爺們有時候用玉做扇骨,已算很稀奇。但這位白衣公子手中折扇的扇骨卻非竹非木亦非玉,通體漆黑,泛著冷光,倒像是某種金屬。扇子合成一柄,不知扇麵以何製成,垂在扇柄下的黑絲絛間結了粒極小的淚狀紅玉,是整把黑扇唯一的別樣色彩。

成玉的目光先是定在折扇上移不開,接著又定在了那隻握扇的手上挪不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