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手瑩白如玉,比女子的手還要修長好看,卻一眼便知那是男子的手,閑握扇子的姿勢雖有些懶散,但骨節分明,蘊含著力量。
似乎必須得是這樣一隻手,才合適拿這樣一把奇異的黑扇。
待成玉終於看夠了準備進入正題抬頭瞧瞧把花非霧迷得神魂顛倒的白衣公子長個什麼模樣時,卻已經過了這個村沒有這個店了。小花一個扭身閃到了青年麵前,把青年擋住了一大半,而青年則往後退了兩步,徹底退出了成玉的目視範圍。
成玉隻聽到青年的語聲從門外傳來:“原來非霧姑娘此處已有客了。”那嗓音微涼。
成玉覺得這聲音她在哪裏聽過。
成玉雖然不大在狀態,但花非霧照著劇本倒是演得很走心。非霧姑娘眼含清淚:“非霧也不知玉小公子他突然就……”
青年打斷了她:“有空閑,”那聲音有些玩味,“我再來聽姑娘唱一闋驚別鶴。”
成玉的好奇心完全爆棚了,她悄悄朝門口移了一步,又一步,還稍稍踮了踮腳,想要看清青年究竟長什麼樣。
其時青年正抬手幫她們掩上門扉,驚鴻一瞥之間,成玉隻見得被門扉掩了多半的一張臉,注意到那半張臉上的狹長鳳目。僅是一隻眼,眼尾微微上挑,極漂亮,藏著威嚴,神光內斂。
那一瞬她覺得青年也在看她,然後青年的眼角彎了彎,弧度極小,卻看得出來,那是個笑。
成玉不由自主又往前跨了一步,與此同時那扇門扉已全然合上,青年的臉消失在了門扉之後,不待成玉回神,門外已響起腳步聲。
房中靜了一陣。
成玉沉默了一會兒,不大確定地問站在琴幾前的花非霧:“我演得好嗎?”
花非霧也不大確定,躊躇著蹲到她身邊:“我覺著演得挺好的。”又補充,“我覺著我們都演得挺好的。”又問她的兩個小婢子,“我方才演花容失色那一段,是不是演得很傳神哪?”
小婢子點頭如小雞啄米,花非霧心中大定,跟成玉斬釘截鐵說:“照書上說,他就該嫉妒難安了,雖看不大出來罷,我覺得他回家就該嫉妒難安了……”
成玉鬆了口氣。
屋子裏唯一的男人,身為牡丹帝王的姚黃感覺自己真是聽不下去花非霧的胡扯了,忍不住說了句風涼話:“那人我看他不僅是麵上看不出嫉妒難安罷,應是原本就不曾嫉妒難安過,說有空閑再來聽你唱曲,這也不過是此種情形下的一句客套罷了。說不準他下次又有空閑,打算來聽你唱曲,卻想起來你是個忙人,房中說不準又有貴客,就懶得來了,畢竟夢仙樓快綠園和戲春院也不乏能唱曲的美人。”
對自己一個本應隻關心人間國運大事、清淨而又雅正的花中帝王,如今卻張口就能將京城幾大勾欄院的芳名如數家珍信手拈來這件事,姚黃一時倍感絕望,一番話說完,頓時有點了無生趣。
姚黃的幾句風涼話句句風涼在了點子上,還真令花非霧感到了懷疑和緊張,說話都口吃起來:“真真真真真的?那那那那怎麼辦?”
姚黃一邊了無生趣一邊還是於心不忍,語重心長地給她出主意:“你要真想還能時不時見到他,讓他來你這裏聽歌賞曲,就讓花主她追上那人同他解釋清楚罷,為時還不晚,現在追上去也還來得及。”
花非霧立刻將兩道灼灼視線投向成玉。
本以為已經沒自己什麼事兒的成玉正往嘴裏塞葡萄,看看花非霧又看看姚黃,指著自己:“又是我?”
一人一花齊齊嚴肅地點頭、以及點葉子。
成玉被花非霧推出琳琅閣大門時,夜落金錢不可思議地看向如老僧入定般遠目著天邊出神的姚黃:“姚帝,我以為您喜歡芍藥來著,可您卻又慷慨無私地撮合她同別家公子……或者您覺得隻要她幸福您便也就幸福了,”話到此處夜落金錢幾欲落淚,“您對芍藥這情分真是,真是感天動地!”
姚黃沉默了半晌:“她要是嫁不出去,我有病成這樣,最後說不定真會娶她,趁著我現在還沒有病入膏肓,先救一下自己。”
成玉在琳琅閣外一條小胡同的拐角處蹲了會兒,才慢吞吞地晃蕩著出去追方才僅有半麵之緣的連公子。
朱槿說過,女子要找郎君,該找個忠義又老實的,紅粉知己遍地的花花公子絕非良配……成玉一路踢著個破石頭一路歎氣,要是她這麼溜達著追也能追到那位連將軍,那她就再幫花非霧一個忙。但若是追不到麼,成玉打了個哈欠,望著她特地選出的這條荒無人煙的偏僻小胡同,沒忍住嘴角露出個笑來,小花,那便是老天爺看不得你在姻緣路上受苦,借我之手救你一救了。
她邊溜達著邊追人,溜達了一會兒,人沒追到,卻在小胡同裏溜達出個頗有意趣的手藝小店來。
於是她想都沒想就先跑去逛店了。
這手藝小店瞧著古舊,賣的玩意兒倒是件件新奇。譬如擺在櫃子上的一張黑檀木做的小巧戲台就很精妙:戲台子上小小一方簾幕一拉開,台上便出來個指頭長的木雕花旦靈活輕巧地耍手帕功。還有個在尺把長尺把寬的碧綠荷塘上吹笛子的牙雕小仙也很有趣:輕輕按一按荷塘中一個荷花花骨朵,小仙子十指纖動,便真有旖旎笛音飄然入人耳中。
成玉趴在櫃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吹笛小仙,戀戀不舍瞧了許久,摸了摸自己沒裝幾個錢的荷包,心酸地歎了一口氣。
忽聞一旁有人聲響起:“此物做得精巧,對麼?”
成玉喃喃點頭:“是啊,”轉頭,“你是在和我……”她卡住了。
青年離她極近,她一偏頭便撞進一雙狹長鳳目中。相學中說鳳目威嚴,內銳外闊,眼尾略挑,似這樣的鳳目最標準也最好看。眼前這雙眼睛她片刻前才剛剛凝神注意過,再見自然立刻認了出來。
成玉大驚,撐住一旁的櫃子“啊”了一聲:“是你!”她此時終於能看清青年的麵容。乍一看去,那是張極英俊的臉,怪不得花非霧惦記。但不及她細看,青年已漫不經意地側身擺弄起櫃台上另一件小玩意兒來,隻留給她一個側麵。成玉恍然覺得青年的好看有些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曾在哪兒遇到過。
青年俯身端詳著麵前的一個小物件,那是隻銅製佛塔,搖一搖塔角上的佛鈴,便會有小和尚敲著木魚從閣樓中走出來。
青年撥了兩遍佛鈴,才想起來同成玉說話似的:“我記得你在花非霧那裏……”他停了一停,找了個詞彙,“找樂子。”用完這個詞彙他似乎感覺有些好笑,即便隻是側麵,成玉也捕捉到了他上挑的嘴角處那一點淺淡的笑意,“怎麼又出來了?”
“我、我出來是……”成玉有些猶豫。她完全沒想到自己已經追得如此不走心了,就這樣居然還能碰上這白衣青年。難道這是上天注定了要讓小花入火坑嗎?
罷了。既然方才自己立了誓,那也隻好如小花之願了。她糾結地囁嚅了兩三下,硬著頭皮答:“我是出來追你的。”
青年挑了挑眉:“哦?”
“嗯。”成玉鄭重地點了點頭,深深吸了口氣,在心底念了句阿彌陀佛,請四方神仙原諒她又要開始胡說八道了。
“花姐姐……”她道,“愛重的是將軍你,我,”她狠了狠心:“就、就是我一廂情願愛慕花姐姐罷了,是我一向地糾纏她,但花姐姐她對我的糾纏其實是抗拒的,她更喜歡同將軍你一處……”起先她還有一些磕巴,但編到後來逐漸入戲,不禁就滔滔不絕起來,“將軍你這樣的人,是不會懂得一段無望之愛的心酸的,你愛的人,愛的卻是別人,對你不假辭色,這種苦你是不會理解的,我也不求將軍你憐憫我,我隻求將軍你憐憫花姐姐,我唯一的期望,就是花姐姐將來不會遭受我如今經受的這些痛苦……”
青年一直挺有耐心,聽到此處終於忍不住打斷了她的話:“你是說,你喜歡花非霧?”
成玉因已向神仙們告罪,此時睜著眼睛說瞎話當然毫無負擔,她不僅毫無負擔,她還一邊胡說八道一邊驚歎自己的蓋世奇才,怎麼能隨意一編就是這樣一篇傷感動人的風月故事!因過分沉迷於自己的才華,導致一時竟沒聽清青年問了她什麼。“你說什麼來著?”她呆呆問青年。
青年極富耐心,又重複了一遍:“你是說你喜歡花非霧,是麼?”
聽清這個問題,成玉抹了把眼角並不存在的淚水:“是啊!”她很是入戲,“但,我雖然愛她甚深,可我今日一見將軍,也明白了將軍你同花姐姐才更加般配,你們這樣般配讓我覺得我應該立刻退出。我願成全你們,這樣也是為了花姐姐好。從此後我便再也不糾纏花姐姐,唯願將軍你能好好待姐姐,希冀你們二人能……”
青年玩味地看著她:“可我記得你是個姑娘,不是麼?”
“我是……哈?……啊?”
佛塔上的小和尚敲完一輪木魚退回了閣樓中,青年伸出食指來撥了撥第三層的小鈴鐺:“你是個姑娘。”他說,嗓音平淡,並沒有什麼特別,成玉卻突然覺得,這五個字,她似乎在哪兒聽過。青年回過頭來:“怎麼不說話了?”
篤篤篤的木魚聲中,成玉看一會兒天又看一會兒地:“我,呃,嗯,那個……”她著實也不知道該如何繼續編下去了,感到了才華的枯竭,半晌,小聲道,“我扮成玉小公子的時候,就沒有人認出過我是個女的呀。”
青年手撥著佛鈴,停了一會兒才回她:“不是吧。”
成玉在女扮男裝這事兒上還是很有自信,聞言振作了一下自己,將自己的豐功偉績一條一條清楚地列給青年聽。“真的,不是我自誇,”她這麼開頭,“我八歲去開源坊蹴鞠,踢到現在做了開源坊蹴鞠隊的頭兒,他們也沒看出我是個女的;我十二歲幫朋友去琳琅閣贖花非霧,贖到現在做了琳琅閣的一等貴客,他們仍沒看出我是個女的;我十三歲開始在萬言齋幫人代寫課業,仿那些不學無術的少爺們的筆跡仿得好啊,他們依然沒看出我是個女的。我覺得在女扮男裝這個事情上頭,大家真的都要服我,可以說由內到外我都扮得很出色了,此前真的就沒有人看出過我是個……”
青年打斷了她的高談闊論,“你是不是忘了,”他淡淡道,“一年前你就沒有瞞過我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