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宋停下來看著她。他右手鬆鬆握著她的小臂,成玉掙了掙,沒能掙得開,她鉚足了勁兒去掙,居然還是沒掙開,同時她感覺到連宋投在她頭頂的目光變得迫人起來。

成玉立刻明白自己掙錯了,但她也有些埋怨起來,可埋怨起來也有些嬌氣似的聲音軟軟的:“因為這個比賽我若不去,以後就不要在開源坊混了呀!”

當是時,遠天有驕陽破出晨曦,正照在麵前小江東樓的牌匾上,幾個鎏金大字金光燦燦。“這樣好了!”她突然就有了主意:“連三哥哥你先在小江東樓喝一喝茶等我,一忽兒我就比賽完了,賽完了我就來找你好麼?”

她一心想要說服他:“小江東樓好啊!從前我在京城時,小江東樓的竹字軒還能訂到,竹字軒望景尤其好,我有時候也來竹字軒喝茶,那時候在樓中坐著,沉浸在窗外的景色中,簡直逍遙似神仙,時間唰啦一忽兒就過去了!”說到“唰啦”兩個字時,還用空著的那隻手豎起來一根食指從左到右快速劃拉了一遍,表示真的很快的意思。

她斜眼偷偷摸摸看連宋,瞧見他似乎又在思考,她就舔了舔嘴唇,又比了遍剛才那個動作,口中還給自己配了一遍音:“唰啦——”

三殿下終於鬆動了,放開了她的手:“那我便在竹字軒等你。”

成玉鬆了口氣,可這口氣還未徹底鬆下去,她突然想起來竹字軒老早就訂不上了。

“竹字軒不成的,”她小心翼翼道:“因為竹字軒被個什麼什麼貴人給占了,已經不許外人訂了。”念及此事不禁義憤填膺一腔正氣,“其實,胡亂花這種錢幹什麼呢,是吧連三哥哥,好地方就該與民共享嘛!”說這話時她儼然已忘了當初平安城裏頭,論最能亂花錢,她玉小公子排第二沒人能排第一。

連三似笑非笑看著她:“可你不是說竹字軒最好嗎?我隻要最好的。”

成玉一個頭兩個大,連三太難搞了,她可太難了。

“我那時候是挺喜歡竹字軒的,但有個梅字軒我也很是鍾愛,連三哥哥你不妨在那裏等著。”她硬著頭皮勸連三,且為了證明梅字軒的不錯,她還招了招手讓少年們圍到她身邊來,咳了一聲,邊同少年們使眼色邊問他們:“我是不是常帶你們來小江東樓喝酒飲茶啊?我那時候除了竹字軒,是不是還很喜歡梅字軒來著啊?”

可惜的是大家默契不夠,少年們並沒有領會到她的心機,她身旁的矮個少年猶豫著接話道:“小江東樓的梅蘭竹菊四雅閣我們都跟著老大你試過,梅字軒如何我們沒有注意過,不過老大你的確最鍾愛竹字軒,還專門作了詞來讚歎過從竹字軒望出去的風景,說‘雁鳴白萍洲畔……’”冥思苦想,手拐一撞旁邊的白淨少年:“‘雁鳴白萍洲畔’什麼來著?”

成玉恨鐵不成鋼地道:“我明明就很喜歡梅字軒來著!”

矮個少年還在用力推白淨少年:“趕緊想想,‘雁鳴白萍洲畔’什麼來著?”又對大家道,“唉你們也想想!”

成玉不得不道:“我記得帶你們吃酒喝茶是有的,詞我應該沒有作過的。”

白淨少年最先想出來,承著矮個少年將後頭幾句詞一氣補充完:“‘雁鳴白萍洲畔,月照小江東樓,清風買醉解憂,翠柳遮斷春愁。’老大,這個的確是你作的。”

成玉拒絕道:“不是我吧……”

白淨少年認真道:“老大你十三歲那年的年末歲首,請我們在竹字軒吃酒,長籲短歎說往後再沒有豪闊日子好過,最後再請大夥兒豪闊一把留個念想,小江東樓自釀的醉清風你一個人喝了三壇,喝完就開始一邊哭一邊吟詩作賦……”

成玉全然不記得有這麼一出,還在拒絕:“我沒有吧……”

矮個少年憋著笑,抬頭指向臨著竹字軒的一棵百年老樹:“老大你還爬上了那棵樹,這事還驚動了朱槿哥,朱槿哥來帶你回去,你死都不下來,哭著說做不成全平安城最有錢的玉小公子你就一輩子長在樹上了,朱槿哥說那你就長在樹上罷,然後生氣地走了。”

成玉晃了一晃,站穩道:“我不會吧……”

白淨少年補充:“然後你就一邊抱著樹一邊哭一邊念叨‘清風買醉解憂,翠柳遮斷春愁,一個愁,兩個愁,三個愁,愁深似海,遍地愁。’我們想帶你下來,可沒有朱槿哥的功夫,湖生他爬樹算爬得好了,卻也隻爬到了半中央,遠夠不著蹲在頂上抱著樹梢念叨著一個愁兩個愁愁深似海的老大你。”

話題被少年們扯得越來越偏,而成玉也全然忘了她招少年們過來的初衷是要將連三勸進梅字軒中,她耳根泛紅,一隻手壓在腦門上向連宋道:“我、我要走了。”

三殿下沒理她,倒像是聽進了少年們的胡扯,微垂了眉目,整個人看上去也不再那樣冷淡,挺有興致似地問少年們:“所以你們就讓她在樹上待了一整晚?”

瞧見這自他們過來隻靜在一旁、看著並不太好搭話的英俊青年居然也對他們的言談感到了興味,少年們越加興奮,爭先回答:“那倒沒有,我們好話說盡,可老大就是不下來。”

“不過沒多久日進鬥金的劉安帶了他的蛐蛐兒紫頭將軍來找我們湖生,老大想看鬥蛐蛐兒,就自己從樹上爬下來了。”

“朱槿哥大約還是不放心,後來又來了,瞧見樹上沒了老大快急瘋了,結果進樓一看老大正興高采烈趴在桌上看鬥蛐蛐兒,當場臉就青了。”

成玉頭頂簡直要冒煙,生無可戀地道:“哦,這個我記得了,你們說完了嗎,說完了就走罷,比賽要開始了。”

連三看著她似笑非笑:“你的似海深愁,來得快去得也挺快。”

成玉臉一下子就紅了,但還是強裝鎮定:“那時候我隻有十三歲。”又驅使少年們:“走走走,比賽要遲了。”

卻被連三叫住:“你走前是不是應該告訴我,我們究竟約在何處?”

成玉被少年們攪得頭腦發昏,一時沒反應過來,就聽連三低笑了一聲:“這是要我拿主意的意思了。”連三一笑,那風采似清月溶波萬裏,又似曉春染花千色,成玉被這轉瞬即逝的一個笑迷得暈暈乎乎,暈乎之中,三殿下已做了決定,“那就定在雀來樓吧,我去雀來樓等你。”

“雀來樓。”成玉一下子清醒了,“是全平安城最貴的那個雀來樓?”

“嗯,最貴的雀來樓。”

賣嫁衣賺的那五百金早花完了如今窮得一塌糊塗的成玉郡主,感覺到了人生的艱辛,她捂頭沉思了片刻,想起來今日托好友李牧舟在球市上買了自己贏,她要贏了這場比賽她就能有錢請連三在雀來樓吃一頓了。她咬了咬牙:“那……好罷,連三哥哥你先去雀來樓等著我罷。”惡狠狠地扯了扯頭上的護額,“這麼場比賽若我贏不了也不用在平安城混了!”說完殺氣騰騰地領著少年們便朝著城南的蹴鞠場地狂奔而去。

連宋站在原處目送他們時,聽到她換了口吻邊走邊教訓少年們,頗循循善誘:“剛才你們做得很不對,以後不能再那樣了啊。”

少年們懵懂發問:“不能怎樣呢?”

她語重心長:“我那麼丟臉的事,你們怎麼隨便就講給別人聽了呢,丟的是我的臉,難道丟的不也是你們的臉嗎?”

有少年不解反駁:“可那不是老大你的哥哥嗎?”

成玉就不說話了,他們身影轉過街角時,連宋聽到她幽幽地歎了口氣:“好吧,哥哥是可以講的,以後不要同外人講啊。”

連宋在小江東樓的牌匾下又站了一會兒,將手中的折扇隨意把玩一陣,然後反身逛進了一家書局,並沒有立時重回竹字軒。

煙瀾收回落在窗外樓下的目光後,坐在竹字軒中怔忪了片刻,向靜立一旁的美貌侍女道:“從前隻見三殿下同國師說過這樣長時間的話。”

天步笑道:“殿下願意同凡人們多說幾句話,不是很好嗎?”

煙瀾握棋子的手稍稍收緊了,聲音很輕:“一個半大少年罷了,又有什麼好聊的。”語含疑惑,“或許殿下在天上時便愛同這樣的少年結交?”

天步因站得離窗遠些,並未看清樓下聚著的是怎樣的少年們,故而含笑問道:“是如何一位少年呢?”

煙瀾垂目:“背對著我,看不大清模樣,隻看背影,頗覺普通。”皺了皺眉,“但話很多。”

天步搖了搖頭:“殿下從前,最不愛話多之人。”

煙瀾靜了片刻,目光有些迷離:“我看不透三殿下。”

天步依然含笑,但沒有接話。

煙瀾繼續道:“我那夜……憶起在鎖妖塔中同三殿下訣別那一幕,次日便去他府中找了他,我問他那時候為何要救我……他似乎毫不驚訝我想起那些事,也並不見得十分開心,他從書裏抬起頭來看我,笑著回我,‘你是說我為何會救長依?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不過是長依她終歸於我有些不同罷了。’”

她雙目中泛起愁緒:“天步,你說他這話奇怪不奇怪,我想我就是長依,他也知道我是長依,所以他才來到這處凡世,出現在我的身邊,但他卻從未叫過我一聲長依。我想了許久,”她眸中泛起霧色,襯得那雙漆黑的眸子楚楚可憐,“是因我除了鎖妖塔一別,卻難以記起過往種種,所以三殿下他並不覺得我是長依罷了,”她向著天步,“我想得對嗎?”

天步輕聲:“有些事公主若有疑惑,不妨當麵去問問殿下好些,公主身子不大康健,不宜憂思過重。”

煙瀾靜了一靜,良久,目光移向窗外,似在問天步,卻更像自言自語:“你說三殿下他對長依究竟是如何想的,對我又是如何想的呢?”

天步在心底歎息了一聲。

大千世界數十億凡世,每一處凡世的時間流逝都不同,有些比九重天上快些,有些比九重天上慢些。此處大熙朝就比天上快許多,九重天一日,大熙朝一年。

天步記得她跟著三殿下初到此處凡世時,正是長依魂斷鎖妖塔的第二十八年,彼時天君新得的小天孫夜華君不過二十五歲。

確然,凡人中二十五歲已算是個青年,但始有天地之時,天分五族,力量越是弱小的族類壽命越是短暫,成長越是迅捷。而譬如仙魔之胎,其胎孕育不易,長成更不易,因此二十五歲於神仙而言,不過還是個極小的小娃娃罷了。

九重天給小小的夜華君做生辰那一日,天君在宴後留下了三殿下。從三殿下的麵上,看不大出他有沒有料到天君要同他說什麼。小小的夜華君一臉端肅地來同他們拜別時,三殿下還圖著有趣,擰了擰小夜華君白皙的小臉蛋。

天上有許多小仙童,生在天上的仙童們個個靈動可愛,其中最尊貴最漂亮可愛的小仙童要數夜華君。但小夜華小小年紀,卻是個不苟言笑的性子,譬如其他的小仙童,被長輩捏臉蛋時總要撒一撒嬌,小夜華卻理都懶得理似的,繼續禮節周全地拜完天君又去拜了三殿下。

那時候三殿下看著小夜華頗為玩味:“你是知道長大後便要娶我們神族的第一美人白淺,而白淺她比你年長許多,所以你才故意這樣從小就開始老成,以便將來能夠與她般配是嗎?”

這種話原本不該同個小孩子講,九重天上任是誰膽敢在小天孫麵前如此言語,天君怕都要扒掉他們的皮,但唯獨三殿下,天君即便聽著,也當做一陣耳旁風。

隻小夜華白皙的小臉上透出一點紅來,那紅很快便蔓延至耳根,耳根紅透時臉卻不怎麼紅了,他端肅著一張小臉:“侄兒請三叔慎言。”

三殿下就笑了。

三殿下笑起來時,那雙琥珀色的眼中似有秋葉紛飛,華美中含著落木蕭蕭而下的冷峻。他一向如此,即便是柔和的笑,也帶著秋日的疏離意味。

三殿下俯身,折扇抵住小夜華小小的肩膀:“慎言什麼?”

小夜華抿著嘴角。這確然不是什麼難題,但答出來未免令人尷尬,小夜華是天上最聰慧的仙童,雖然年紀小,也懂得此種尷尬,站在那兒耳根紅透,一副不知道如何是好的模樣。

一旁的天君適時地咳了一聲,小夜華立刻大拜了一拜天君,像他的三叔是個什麼洪水猛獸似地,立刻將小步子匆匆踏出去,護送他的恩師慈航真人前去十七天的別宮休憩去了。

三殿下遠望著離開的夜華君,緩緩將手中折扇合上,寶月光苑中無憂樹上結著的妙花微微地泛著冷光。

天步的印象中,這一代的天君慈正帝為了顯示自己帝心深沉,是個說話很喜歡拐彎抹角的天君。但小夜華離開後,當這一角隻留下父子二人,再添上一個不遠處隨侍的她時,慈正帝對著三殿下卻既沒有拐彎抹角,也沒有端天君的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