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一年多以前成玉離開平安城,開源坊的蹴鞠隊日進十鬥金感覺失去了精神領袖,踢什麼賽都懨懨地。踢著踢著懨著懨著就不怎麼在京城各大蹴鞠賽中露麵了。
作為萬年老二的安樂坊日進鬥金隊終於得以冒頭,在京城蹴鞠界橫行一年,殊無敗績,遂成一霸。霸了半年,忘了自個兒是日進十鬥金手下敗將這回事,把隊名給改成了獨孤求敗。結果改完隊名的第二天,他們的克星玉小公子就回京城了。
然後第二旬,他們的克星玉小公子就滿足了他們獨孤求敗的願望,領著日進十鬥金把他們給端了。
當頭的烈日底下,日進鬥金的各位英雄好漢們,熱淚盈眶地,從十五比三的比分牌子上頭,從成玉漫不經心歪著頭撩起前襟擦汗的動作裏頭,以及從成玉撩起前襟擦汗時看台上大姑娘小媳婦兒們熾烈得能熔鐵化銅的視線裏頭,看到了終極……
平安城大姑娘小媳婦兒們的偶像,蹴鞠小霸王成玉玉小公子正蹲在好友李牧舟的生藥鋪子裏一張一張數贏回來的銀票,有些感慨地對蹲在她對麵亦在數銀票的李牧舟發表感想:“都是血汗錢啊。”
李牧舟點頭道:“沒人相信你們隊能贏日進鬥金他們十個球,虧得我膽子大,跟了你一把,這一票贏的夠開三個月義診了。”
成玉埋頭從數好的銀票裏頭抽了三張出來,將剩下的全推給了李牧舟:“給,夠開一年義診了。”
李牧舟納悶:“你不是缺錢嗎?”
成玉將三張銀票疊成小小的豆腐幹裝進荷包裏頭拍了拍,抹了把腦門上的汗:“沒事,我賺錢快,這三張救急夠了。”
聽聞鋪子外頭有腳步聲傳來,成玉撲通一聲歪地上,嘴唇都嚇白了,和李牧舟比口型:“朱槿怎麼來了?他知道我讓你代我賭球了?”她有點站不起來,爬著往後室躲,“完了我要被打死了。”
李牧舟也一愣,但迅速鎮定:“我不會供出你的,你放心好了。”一邊迅速地將銀票塞進胸口一邊將成玉滾巴滾巴揉進了病人躺的床底下,還踹了一腳,自個兒則正襟危坐在床沿,順便撈起一本書。
仁安堂是個前店後院的格局,鋪子連著條小走廊,直通天井,廊道入口處辟了個小間出來以供重病之人休養,因此隻擋了條深色的布簾子。
朱槿站在布簾子跟前敲了敲門框才掀簾而入,李牧舟假裝自個兒正全神貫注在手中的書冊上頭。
房中明明還有兩張木頭凳子,朱槿卻偏偏也坐到了床沿上。成玉趴在床底下,瞧著橫在她鼻子跟前的朱槿的一雙靴子,緊張得手直發抖。
朱槿溫聲向李牧舟:“我來看看你的傷如何了。”
成玉想起來,她上次走夜路不小心掉河裏,被救起來時去了半條命,朱槿的聲音也沒有此刻一半這麼關懷。她不禁好奇起來,小李到底受了何等重傷?
正胡思亂想,卻聽李牧舟自己也挺疑惑:“傷?什麼傷?”
然後一陣窸窸窣窣,朱槿似乎執起了李牧舟的衣袖:“昨日削藥材時,不是在這兒劃了道口子?”
李牧舟的左手食指上,是有一道口子。但那是道稍不注意就看不出是個傷口的口子。
成玉全身心都沉默了。
朱槿關切地問李牧舟:“會不會留疤?”
成玉在心裏冷酷地幫李牧舟回答:“應該很難。”
李牧舟本人似乎根本沒考慮過會不會留疤的問題,輕快地道:“無所謂吧。”
就聽朱槿沉聲:“無論如何,這幾天不要做重活,藥膏要記得塗,”又道,“你收進來準備切的藥材,我都替你切好了,因此別再在院子裏搜羅著忙來忙去。”
大概是聽到不用幹活,李牧舟傻高興地哦了一聲。
兩人又聊了些李牧舟藥園子裏種著的花花草草,直到成玉在床底下全身都趴得要麻痹了,朱槿才離開。
李牧舟趕緊將她拖出來:“我覺得朱槿他應該不是來找你的。”他這麼總結。
成玉慢吞吞地看了他一眼,慢吞吞地拍掉膝蓋上的灰塵,心情複雜地道:“我也這麼覺得。”
李牧舟很有些不解:“既然不是來找你的,他最近這麼閑麼?還有空來我這裏隨意走走,還幫我把活兒都幹了?”
成玉坐在床邊很努力地想了一會兒:“如你所說,他這樣關心你,的確令人費解。”她提出了一個非常可怕的思路,“小李……你是不是得絕症了啊你?”
被小李從仁安堂打了出來。
成玉灰頭土臉地從仁安堂跑出來,一看時間不早,趕緊朝雀來樓狂奔而去。但她愛看熱鬧,碰到有人紮堆的地方就控製不住停下腳步,加之心又軟,一看到什麼慘兮兮的事情就愛掏荷包獻愛心。路上走走停停獻了一路愛心,等人到了雀來樓,將荷包翻個底朝天,她吃驚地發現裏頭竟隻剩一張十兩的小銀票了。
平安城有三大銷金窟,雀來樓排在夢仙樓和琳琅閣前。時人說“無金莫要入雀來”,說的就是雀來樓。去夢仙樓琳琅閣睡個姑娘也不過七八兩銀,進雀來樓卻連兩個好菜都點不上。因此當成玉被小二引上二樓雅間,在門口處一眼瞧見裏頭的一桌珍饈,和坐在一桌珍饈旁正往一隻銀爐中添加銀骨炭的連宋時,她感覺到了命運的殘酷,以及自己的無助。
但大熙朝的禮俗是這樣,誰邀飯局誰付錢,沒帶夠錢卻上酒樓擺宴請人吃飯,這是有心侮辱人的意思,要挨打的。她就算放連三鴿子,也不及邀連三吃飯,吃了飯卻讓連三付賬這事兒更得罪連三。
成玉揉著額角,躲在門廊裏思索眼前的困境,雀來樓又是個不能賒賬的地兒,小李的仁安堂比十花樓離此地近得多,可就算跑回去找小李拿錢再跑回來,也需多半個時辰,這跟放連三鴿子也沒兩樣了。
她一籌莫展。門縫裏覷見連三身旁還恭立著兩人,一個瞧打扮是個婢女,另一個是雀來樓的掌勺大廚文四姐。
文四正低頭同連三說話,她聽得一句:“刀魚多刺,三公子刀法好,切片利落,刺也除得很幹淨,便掌著火候將魚肉煮得色白如玉凝而不散,這便成了。”
那絕色的侍女歎了口氣:“可如何辨認魚肉是到了色白如玉凝而不散這一步,我和公子在這上頭都有些……哎,上次也是敗在這一步!”
成玉聽明白了,這是連三正同文四姐學煨湯。
她一時有點茫然,因為很顯然連三同煨湯這事兒很不搭。她雖然想著為連三和花非霧做媒,但打她看清楚連三長什麼樣子,就一心覺得隻有隱居世外梅妻鶴子這樣的人生才能與他相配。明月之下彈彈琴作作畫什麼的,這才是他這個長相該做的事情。但此時她恍惚回想了一下,她初見連三時他在逛小渡口,重逢他時他在逛青樓,今早見他他又在逛街,而此時,她無奈地想著,他居然跟著個廚娘在學煲湯。
樓道處突然傳來了雜聲,幾個壯漢抬著個大箱子上了樓,經過成玉時還有禮貌地對她說了聲小公子請讓讓。
成玉疑惑地瞧著壯漢們將箱子抬進了連三所在的雅室中,箱子被拆開來,待看清那一丈長七尺高的巨型裝置是個什麼玩意兒時,成玉捂住了額頭。我天,不會吧,她在心裏對自己說。
室中的美貌侍女瞧著那裝置頗為高興:“公子好思量,這次定然不會失敗了。”又溫柔地向一臉茫然的文四姐道,“上次我記得將魚肉放下去後,四姐你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正好煮了半刻,是吧?”
文四一臉不在狀況:“大約……是半刻吧,但是否一分不多一分不少,這個奴婢卻沒有計算過,奴婢一向隻是看魚肉的成色,覺得差不多時便將它出鍋了。”
在侍女和文四言談之際,連宋自顧自調整了丈長的木頭裝置;待將那裝置調整好後,他拿火鍁撥燃了銀爐中的炭火;當金黃的火苗燃起來後,他起身扳動了那巨大裝置的驅動杆;看著木製的齒輪緩緩轉動起來,他才重新踱回了擺著一桌子菜的八仙桌旁。
齒輪轉動的聲音慢悠悠響在房中,竟是有些悠揚又古老的聲韻。那侍女早停止了和文四的交談,此時很及時地遞過去了一張打濕的巾帕。忙完一切的連三接過去慢慢擦著手,將雙手一寸一寸都擦過了,他才微微抬了眼,向著門口:“你在那裏磨磨蹭蹭多久了?想好了要進來嗎?”
天步聽說了今日三殿下同人在此約了午膳,因一向能同三殿下約一約的數遍整個國朝也就隻有國師,故而她一直以為他們等著的是國師。但此時三殿下說話這個口吻卻不像是對著國師,她不禁好奇,抬頭看向門口。
先是看到一隻手扒住了門框,是隻很秀氣的手,形狀也很好看,有些小,像是隻小少年的手,或者是小少女。
又過了一會兒,一個纖細的孩子從門框邊一點一點挪了出來。說他是個少年,因他一頭黑發盡皆束起,身上還穿著男子式樣的蹴鞠裝,是個青春少年的打扮。
但待天步看清那張臉時,卻不禁倒抽了一口涼氣。是太過出色的一張臉。她猶記得當年三殿下身邊的和蕙神女已是四海八荒中有名的美人,可這少年的麵容比之和蕙神女卻還要勝出許多。隻是他年紀尚小,似一朵待開之花,美得還有些含蓄。但已可想見當此花終有一日全然盛開之時,將唯有色相殊勝四字才能形容他的絕色。
天步看愣了。
雅室門口,成玉硬著頭皮將自己從門廊邊挪了出來。
連三擦完了手,一邊將巾帕遞給天步一邊問她:“不想進來?”
成玉扒著門口:“……嗯。”
連三看著她:“為什麼?”
她目光放在連三身後,停了會兒,“那個是七輪沙鍾吧?”她扒著門框,曲起右手,隻手腕動了動,指了指那座將整個雅室占了一半的木頭裝置。
方才那些壯漢將外頭的箱子卸掉時,成玉便知道他們抬進來的是七輪沙鍾。七輪沙鍾是當今天下最為精準的計時器物,原理是以流沙驅動聯排的七個齒輪推著指針在表盤上計時,乃是國師粟及兼職欽天監監正時期的發明,全天下隻有幾座。她曾在太皇太後的寢宮裏見過一座。
成玉歎了口氣:“你們沒有聽到它哭得很傷心嗎?”
一直在一旁不動聲色觀察著成玉的天步疑心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房中有片刻靜默,直到聽三殿下也問了句“你說什麼”時,天步才感覺自己可能並沒有幻聽。
“你們沒有聽到七輪沙鍾它哭得很傷心嗎?”成玉重複了一遍。
“它可能是感覺自己被大材小用了吧,哭得都犯抽抽了。”她說得還挺認真,“你們知道的,它是沙鍾之王嘛,士可殺不可辱的。”她停了一下,“我聽著它哭得犯抽抽,心裏也有點難受,”話說到這裏她終於編通了整個邏輯鏈,可以回答出連三那個為什麼她扒著門口不肯進去的問題了,“所以我想我就不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