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城的姑娘裏頭,要論英氣,當屬崇武侯府滿門將星供出來的將軍嫡女齊大小姐齊鶯兒。齊大小姐名字起得嬌嬌滴滴,本人全不是那麼回事,生下來就跟她老父待在邊關,她老父在前頭衝鋒陷陣保家衛國,她就在後頭作威作福欺男霸女,八歲上頭才被她老父急吼吼丟回京城。因邊關練出來的義勇,齊大小姐她一把二十八斤重的精鐵大刀耍得出神入化,砍得豺狼劈得猛虎,是平安城名門小姐們當中的一朵奇葩。

平安城名門小姐們當中的另一朵奇葩是紅玉郡主成玉。

這兩朵奇葩走得很近。

但就算是這樣的齊大小姐,也自認為自己在膽色兩個字上頭拚不過成玉。她齊大小姐不畏豺狼虎豹,不懼蚊蟲鼠蟻,她總還怕個蛇,總還怕個怪力亂神,總還怕她們家祖宗祠堂裏供著的那根碗口粗的家法。

但成玉她真是什麼都不怕,說起來她也不會舞槍不會弄棒她連大刀都不會耍,但她就是什麼都不怕。

齊大小姐遙記得有一回,紅玉郡主拖著她一起去訪京郊小瑤台山半山腰一個隱秘山洞。她兩股戰戰,剛走到洞口就不行了,待從夕陽餘暉中瞧見洞裏不遠處橫伏著的幾條碗口粗的大蛇時,她差點就嚇得把成玉當場給掐死了。

成玉居然還很鎮定,就是被她掐得咳嗽了幾聲,拍開她的手:“啊呀,你真的怕蛇呀。”很吃驚似地,又歎氣,“你是我的好朋友,我才想帶你來,裏邊真的有很漂亮的東西,你真的不跟我進去看看?”還鼓勵性質地拍了拍她的手背,“那些蛇其實沒毒,沒什麼可怕的。”

齊大小姐將大刀插在地上,頭搖得像個撥浪鼓。

十四歲半的成玉就很有些沮喪了:“你們一個個怎麼都這樣的,小花她怕,牧舟他怕,湖生他們怕,好不容易等到你回來了,連你都怕。”

靠在自己二十八斤精鐵鑄成的大刀上的齊大小姐牙齒打著顫建議她:“你去找朱朱朱朱朱朱朱槿。”

成玉攙扶著她從洞口退出來,沉鬱地歎了一口氣:“哎,那就算了。”

的確就算了。

自那以後,成玉有兩年多沒再逛過小瑤台山上的這個山洞,因第二個月,她愛跑去大小瑤台這兩座山上探幽訪秘的事兒就被朱槿發現了。山中凶險,她又是那樣一副命格,甫知此事的朱槿氣得差一點和她同歸於盡,此後那半年防她防得甚嚴。

那半年一過,在她喜迎十五歲之際,朱槿又立刻帶她出了王都去了麗川,因此這個小山洞便被她拋在了腦後兩年多。

夕陽餘暉中,三殿下站在洞口拿折扇撩開垂地的碧綠藤蘿,目光落在洞內蜷臥著的幾條巨蟒身上,停了一會兒,又輾轉至布滿青苔的洞壁,再輾轉至陰森漆黑的洞底深處,他問了成玉一個問題:“這就是你所說的,”他回憶了一下彼時成玉的用詞,“那個我決計挑不出什麼毛病的,一定會喜歡的新奇地方?”

他思考了一瞬:“我看不出來自己為什麼要喜歡這個地方。”

成玉一邊同連三解釋:“不是啊,穿過這幾條駐守的蟒蛇才能到那個地方。”一邊將驅蛇的紗布丸子取出來綁了自己一身。她綁完自己又去綁連三,三殿下主動退後和她保持了足有三丈的距離:“你不要過來,我不綁那個東西。”

成玉歎了一聲,好心好意地哄勸連三:“這個東西看著醜,但驅蛇管用啊,你不綁著它,我們不好穿過那幾條蟒蛇啊,這是最安全且有效用的辦法,連三哥哥你忍一忍罷了。”說著看準時機飛快地挨近連三兩步。

但三殿下也立刻退後了兩步。

成玉比著繩子無奈:“就綁一會兒,連三哥哥你不要任性。綁上這個才安全,你要是不綁,我就不帶你進去了!”

三殿下看了眼洞中:“隻要穿過那個蛇陣就可以了,是嗎?”

成玉幾乎立刻明白了連三的想法,趕緊出聲阻止:“不要亂來,太危險了!”

連三點了點頭:“你說得對,是太危險了。”話罷身形忽地向後急掠,眨眼已消失在洞中。

成玉腦中一片空白,反應過來後,驚恐地追著連三消失的行跡而去。

洞中極昏暗,濃重血腥味撲鼻而入時,成玉整個人都晃了一晃。她不敢去想那是誰的血腥味,抖抖索索掏出個火折子點燃,火苗的亮光雖於瞬間鋪滿了洞口,但再要照往深處,卻有些羞怯似地。

成玉的腳步是試探的,那光便也是試探的,不太確定地,一寸一寸挪動著爬過深處的黑暗,終於將內洞勾出個模糊的影子來。

連三好端端地站在那模糊的光暈中,成玉緊繃的神經鬆懈下來。

周圍遍地蛇屍,血腥味染了一洞,唯連三站立的那一處未沾蛇血,是塊幹淨地兒。微暗的火光中,連三一身衣衫潔白如雪,他微微偏頭整理著右手的衣袖,影子被火光投在洞壁上,一副沉靜模樣。

看著這樣的連三,成玉終於明白方才她勸說他洞內危險時,他那句“是太危險了”的附和是什麼意思。她說的是蟒蛇太過危險了,而他說的是他對於這些蟒蛇來說,太過危險了。

成玉不忍地又看了一遍地上的蛇屍,捂著額頭心想,真的很危險啊,連三哥哥你。

連三收拾完畢,抬眼平平淡淡問她:“已經過蛇陣了,你想給我看的東西呢?”

成玉緩了一會兒,一邊兩條腿交叉跳著見縫插針地穿過地上的蛇屍,一邊曲起手朝前頭指了指:“還有一段路,走到盡頭就是了。”火折子的亮光被她帶得一跳一跳。她一蹦一跳的影子投在洞壁上,簡直有點活潑可愛,搞得這麼個大型凶殺案現場都有點生機勃勃的意思了。

連三接過她手中的火折子隨意將前路一照,頓時皺了眉頭,成玉探頭過去,瞧見地上的泥漿和沿途的動物腐屍,訕訕地:“那每個陰森的山洞,都是這樣的了,連三哥哥忍忍罷了。你聽過一句話沒有,叫美景險中來,說的就是這個嘛!”

連三看著前麵的小道:“這不叫險,這叫髒。”

成玉胡亂敷衍:“都差不多嘛。”說著她抬腳就要去前麵引路,但腳剛抬起來,整個人便被連三攏入懷中。

繼而她感到兩人快速地掠過了那條小道,那種快法風馳電掣,比她騎著最快的駿馬奔馳在最為平坦的大道上還要來得更快速一些。

洞中沒有風,她卻在那極快的刹那間感到了風。

但那種速度下的風卻並不淩冽刺人,反而像自夏夜白玉川上吹拂而過的柔軟晚風,帶著初夏特有的熨帖和溫熱。

溫熱是她的臉頰和額頭。

連三抱著她,將她的額頭臉頰都貼在了他的胸口,大約以為她很難受得住那種快速,因此那是個保護的姿勢。

連三的胸口是溫熱的。

放下她時連三看了她一會兒。火折子是早就熄滅了,此時的光是來自這洞府盡頭的光。或許是連三胸口的熱度感染了她的臉頰,成玉覺得自己的臉熱得有些發燙,就抬手揉了一揉。

手指玉蔥似的,揉在粉麵桃腮之上,帶著無心的嬌,眼簾微微抬起,眼神雖懵懂,眼睛卻是那樣水潤,如同早春第一滴化雪的水,純然,嬌,且溫柔。好看極了。

成玉並不知自己此時是如何一副麵容,隻是有些好奇地看向安靜的連三,見他琥珀色的眼睛有些幽深,見他的右手抬起來,像是要撫上來似的,又見那如玉的一隻手最終並沒有撫上來,在半空停了停,收了回去。

成玉注意到了他手指的方向,不由得揉了揉左眼的眼尾,依然懵懵懂懂的:“我的眼睛怎麼了?”

連三笑了一聲,那一聲很輕,含在他的嘴角。她想著是不是沾了什麼東西,不由得揉得更加用力。連三止住了她的手:“沒什麼,隻是泛著紅。”他回答她。

“是麼?”成玉不再揉了,有些忐忑,“被我揉腫了嗎?很醜吧?”

連三沒有及時回答她,又看了她一會兒,直將她看得茫然起來,才道:“沒有,很好看。”

她愣了一下,連三已偏頭轉移了話題,他打量著眼前這彌漫了白霧的山洞,問她:“你說的我一定會喜歡的地方,是這裏?”

成玉便也隨著他一起打量起眼前的白霧來,她有些費解:“就是這裏呀,但從前沒見過這裏起霧,”她猜測地托起下巴,“是不是待會兒霧退了就……”話未完,一洞白霧已風過流雲散似的退了個幹幹淨淨,轉瞬之間將方才遮掩住的景色全部呈現了出來。卻並不是成玉喜愛的那片勝景,而是一處美麗宮苑。入眼處一派美妙祥和,仔細聽時,耳邊竟還傳來似有若無的歡悅鳥鳴。

這裏明明是小瑤台山的山洞,山洞中卻藏著這樣雕梁畫棟的宮苑。這一瞧就不是什麼自然造化。成玉的臉一點一點白了。恐懼感從腳底蔓延至她全身,待攀到肩頸時,似幻化做一隻凶狠的大手死命扼住了她的喉嚨。

南冉古墓的那一幕再次掠過她的腦海。

連三此時卻並未注意到成玉神色的變化。他有點驚訝。若他沒辨認錯,這白霧散盡後呈現出來的,是個仙陣。且這仙陣還是個洪荒時代的仙陣,隻在東華帝君儲在太晨宮的書經上出現過的憂無解。

百般煩憂自心而生,無人可導無法可解的大陣,憂無解。

這是凡間。凡人居住的、眾神並不會在此立身的凡間。

這裏卻開啟了一個洪荒仙陣。

成玉想要給他看的東西當然不會是這個。

憂無解最擅洞察人心,迷惑人心,困囿人心,甚而折磨人心,是個迷心之陣。但此陣唯有殺意方能觸發。三殿下絲毫不懷疑愛帶堆紗布丸子來逛這個山洞,和那群蟒蛇還能和平共處的成玉,從前應是連這陣法的邊角也沒觸到過。

一長串美人自前方的朱漆遊廊款款行來,個個薄衫廣袖,行止間飄飄欲仙。有那等妖豔嬌媚的,有那等孤高清冷的,有那等莊重端麗的,還有那等文雅秀致的。

很顯然憂無解認為連三是風流的,但同時他又太過善變令人捉摸不透,因此就連它這麼個專為體察人心折磨人心而生的仙陣,都體察不出來他到底最喜歡哪一款美人,隻好各色各樣的都呈了一個出來迷惑他。

那一串美人中走在最前頭的小女孩性子格外活絡一些,瞧見一隻彩蝶飛過她眼前,眼睛一亮便離隊撲蝶去了。待小小彩蝶被她籠在手心時,她開心地笑了笑,又抬頭隔著老遠的距離瞧連三,觸及到連三的目光,不怕生地同他眨了眨眼。

模樣和作態竟都有點像成玉。

三殿下愣了愣,但那愣怔不過一瞬之間,下一刻他像覺得這陣法的舉措挺有意思似地勾了勾唇角,漫不經意斂了目光,隻扇子在手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輕輕敲動。

也便是在那一瞬之間,花園之中驀然生出許多彩蝶,引得緩步徐行的美人們一陣驚呼。而又因莫名出現的彩蝶全朝連三而來,因此美人們的笑鬧聲也一路向著三殿下而來。彩蝶翩翩,彩衣亦翩翩,翩動的彩衣薄紗之間暗藏了好些情意纏綿的眼波,含羞帶怯,欲拒還迎。

早先同連三眨眼睛的小姑娘最是大膽,瞧著是追彩蝶,追著追著便靠近了連宋,偏著頭天真狀道:“哥哥你幫我撲一撲那隻藍色的蝴蝶可好麼?”

她學成玉學得的確像。三殿下笑了笑,信手一揮,將一隻立在折扇扇尖輕輕展翼的藍蝶送到了少女麵前。

斯人斯景,可謂賞心悅目,但眼睜睜瞧著這一切的成玉卻隻感到恐怖。

她並非不經世事的小姑娘,十五歲的麗川之行,讓她對這世間了解了許多,知道越是要人命的危險,越是藏在美妙之處。

她瞧著那妍麗的美人們隻像瞧著一隻隻紅粉骷髏,內心的恐慌益勝,幾乎有些腿軟。可乍見那籠著藍蝶的幻境小美人就要作態偎進連三懷中,成玉愣是撐住了自己,搶先一步跨到了連三身後。待那活潑的小美人麵帶嬌羞地試圖撲到連三身上時,成玉踮起腳來欲蒙住連三的眼睛。

但可能是連三身量太高,可能是她太過焦灼,雖踮起了雙腳,她的雙手也隻碰到他的下頦。

他那張好看的臉冰鑿玉雕般冷淡,可真正觸碰上去,感到的卻是暖意。

她的手指在那未曾預料到的熱度之下蜷縮了一下,接著,她感到他的手指跟了上來,像是有些疑惑似地,劃過她放在他下頦上的四指,輕觸了觸:“你在做什麼?”他輕聲道。

那手指也是溫熱的。

她輕輕顫抖了一下,試著將雙腳踮得更高,因此失去了平衡,緊緊貼住了他的後背。

連三僵了一下,可她來不及注意那些。

他的身體比看上去還要來得更高大一些,抱著他時,她感到了一種莫名的緊張,她的雙手胡亂劃過他的臉龐:“連三哥哥,”語聲顫抖,“連三哥哥,”聲音裏帶著驚恐和懼怕,“不要聽,不要看,也不要說話。”

三殿下愣住了。

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他沒有想到成玉不但沒有被憂無解迷惑,反而還能有神誌來提醒他此地的異樣。一個凡人,在憂無解中竟還能保持本心,除非她一生都快樂無憂,心底從沒有過絲毫痛苦和憂愁。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

三殿下有些疑惑,不過此時並不是疑惑的時候。

他無意識地再次碰觸了成玉貼在他臉上的手指,她卻誤以為他想要掙開她,急惶間整個身子貼上來,將他貼得更緊,手指也不再徒勞地尋找他的眼睛,而是整個手臂都放下來環住了他的腰。

她的雙手緊緊圈住他,溫熱的身體貼在他的背後,側臉緊緊挨著他,“你聽我說連三哥哥,”聲音啞而急促,帶著一點顫抖,“這些都是假的,這裏不是什麼好地方,這些漂亮姑娘們也都……你不要去看她們,不要去想她們,她們很危險!”大約是瞧他沒有再掙紮掙動,她試探著放鬆了對他的禁錮,隻一隻手環抱住他,另一隻手則收了回去,探進了她自己的衣領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