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三沒有動,也沒有說話。

片刻前成玉抱住連三時,那求著連三幫她撲蝶的活潑少女有些顧忌地遁去了一旁,但眼見成玉並不是個什麼厲害角色,少女又施施然重靠了回來。無視緊摟住連三的成玉,纖纖素手自衣袖中露出來,緩緩撫上連三執扇的那隻手:“方才我的藍蝴蝶被驚走啦,哥哥再幫我撲一隻?”手指比春夜還要多情浪漫,眼波比秋水還要柔軟深遠。她笑盈盈看著連三。

三殿下垂著眼,目光卻並沒有放在撲蝶少女伸出來誘他的那隻手上,而是停留在圈住他腰的那隻手臂上麵。自紫色的衣袖中露出的一小截發著抖的皓腕,白得有些過於耀眼了,腕骨和尺骨因用力而有些突出,微微緊繃的皮膚像是透明似的,覆在那小巧而精致的骨頭上。很美的一截手腕。美得近乎脆弱的一截手腕。卻無端地嬌。

那玉臂忽地動了,那白皙、脆弱又嬌美的小手離開了他的腰部,握住了他的一隻手,她的另一隻手也緊跟著撫了上來,一點一點掰開了他的手掌。那溫暖而柔滑的觸覺令他忽地緊繃了身體,她卻沒有感覺到,隻是執著地將一樣東西遞到了他的掌心之中。攤開一看,是一枚符篆,大約剛從貼身之處取出,還帶著人體的微溫。

“不要聽,不要看,連三哥哥。”那兩隻手滑下來再次環住了他的腰,水似的滑,玉似的潤,帶著可恨的天真。她再一次輕聲地告誡他,“不要聽,不要看。”告誡他的聲音裏帶著輕顫。輕顫。這說明她一直很害怕。“這枚護符非常靈驗,曾經護佑我躲避過許多劫難,我牽製住這些漂亮姐姐,連三哥哥你照著來時的路退回去,護符一定能保佑你走出這個山洞。”她說。

這樣害怕,居然還在想著怎麼助他全身而退。這個粗淺的計策當然對付不了憂無解這樣的陣法,但她有這個心卻令他格外開了眼界。

那一直勾纏連三的活潑少女終於找到個空當偎在了他身前,還在試圖討他的歡心,笑得嬌滴滴又軟綿綿地叫他哥哥,讓他再給她撲隻黃色的蝴蝶。三殿下將扇子抵在唇上,同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那是很緩慢的一個動作,也正因了那緩慢,故而極為雅致,小姑娘看得一愣。一愣後愈加嬌軟地貼過去,卻在張口欲言之時突然臉色大變,纖白的手指壓住自己的喉嚨不可置信地望向連宋,三殿下臉上並沒有什麼格外的表情。反應過來後小姑娘空著的那隻手狠狠抓向連宋,三殿下不閃不避,隻是微微勾了唇角,然後他搖了搖頭,那一雙芊芊素手便被定在半空,接著那姑娘整個人都像雕像似地快速凍結在了三殿下身前。

三殿下抬眼瞧了瞧遠天的碧雲,執扇的手似落非落在成玉環住他的手臂上,終究是沒有落下去。他停在那兒,似有些思索。

自然,這一切成玉是不知道的,她聽著那活潑少女哥哥哥哥地迷惑連宋,又見連宋始終不言,她終於想起來傳聞中連三他是個地地道道的花花公子。

既然是花花公子,那可能都愛美人投懷送抱。連她瞧著那美貌的小姑娘都有些骨頭酥,連三到底能不能把持住,這事著實不容樂觀。她心中如此作想,下意識便更緊地摟抱住連宋,祈望能借此拴著他的魂魄勿叫人勾走。

她一邊抱著他,一邊還小聲地同他說話,試圖讓他保持清明:“連三哥哥你再清醒一小會兒,我不該帶你來這裏,從前這裏不這樣,我不該惹這樣的禍,”說到不該惹禍時,她茫然了一下,有些疑惑,有些悲傷,“季世子說得沒錯,我膽大包天恣意妄行,錯一百次也不知道悔改,都是我的錯,”她狠狠地苛責自己,聲音發飄,“我總是惹禍,那次沒有讓蜻……”“蜻”這個字剛出口,她奇異地頓住了,整個人都隨之凝滯定格,好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似地,卻再沒將那句話補充完整,隻是道,“我一定會讓你出去,”像自己同自己發著誓,“這次如果需要誰死掉,就讓我死掉,但我會讓你出去。”那聲音極輕。

連三皺了皺眉,敏感地覺得身後那女孩子的精神狀態似乎出了些問題,但不及他再細察,她已一把將他推向了來路的方向,自己則迎麵紮向了嬉笑撲蝶的美人堆中。

成玉雖不會拳腳,但她受百花供養,氣血最是吸引妖物,足以用來調虎離山。幾乎是在紮向那群美人的瞬間,她拔下了頭上的銀簪,簪子利落劃破手腕,帶出一泓細血。鮮血溢出時立刻有就近的美人失神地勾住了她的手腕,口中忽化出利齒。

但想象中的疼痛並未到來,那利齒並未欺上她的肌膚。就像陣風掠過蕩盡塵埃似的,猛烈陣風將她從衣香鬢影翩飛彩蝶之間劫走,欲睜眼時,頭被輕輕一按,抵住了一處堅實胸膛。

“不要聽,不要看,不要說話。”微涼聲音響在她頭頂,含著戲謔。那是她曾說過的話。

她怔了一怔,靠在他懷中,鼻尖處縈繞了似有若無的香。那香亦微涼,如山月之下潺潺的流水。她今夜一直沒想起來那是什麼香,此時卻靈光乍現。那是沉香中的第一等香,白奇楠香。是連三衣袖間的香味。

成玉喉頭發緊,努力抬起頭來:“你沒有被迷惑住,是嗎?”

連三沒有回答,取而代之的是她的發頂被輕輕一撫:“也不要動。”

她心中大石撤了一半,卻還是擔憂:“連三哥哥,讓我看看你是不是果真沒有被迷惑。”

她感到他的手掌托住了她的後腦勺,而後她的整個頭顱都被埋進了他懷中,一片昏暗中,她聽他低聲道:“不能看。”

她躊躇:“你、你是不是還沒有完全清醒?”

他輕聲一笑:“不是,隻是這個世界現在……大約有點可怕,阿玉,你先睡一會兒。”

她遲疑著在他懷中點了點頭,又想起這似乎是連三第一次叫她的名字,阿玉這兩個字自他口中道出,竟奇妙地果真像是珍寶鑄成似的,含著上好的珠玉才有的那種天然潤澤。

但來不及想得更細致些,便有困意襲來,不過瞬刹之間,她已沉入了黑甜睡鄉。

連三瞧了會兒成玉的睡顏,將她粘在臉上的發絲往耳後抿了抿,方抬起頭來:“我以為憂無解果真是能體察人心的陣法,不過,”他向著東天,“你在本君心中所看到的,便是這些無趣之物麼?”

在他話落之際,片刻前還兀自祥和富麗著的宮室竟於一瞬之間轟然倒塌,花草於呼吸間枯萎,彩蝶於刹那間化灰,盛裝的美人們眼睜睜瞧著自己的身體一寸一寸腐敗枯折,那些人間難見的美貌驚恐地扭曲,她們在哭鬧尖叫,卻沒有任何聲音響起。

山洞外戌時已至,雲破月開。當日天君同連三做那個賭約準許連三下界時,確然封了他周身法力。然三殿下乃水神,掌控天下之水,水乃屬陰,月亦屬陰。這一處凡世的清月又是至陰之月,似個藥引子般能引出至陰之水中的造化之力,因而便是天君的封印,亦封不住月夜裏連三的法力。

所有的損毀和破壞盡皆無聲,因而顯得陣法中的這一幕十分可怖詭異。而那冷淡的白衣公子立在那唯一一處未被破壞掉的芳草地上,單手摟住熟睡在他臂彎中的紫衣少女,臉上卻是對他親手製造出的這一場天地翻覆的無動於衷。

巍巍殿宇芊芊美人皆化粉揚塵,便在萬物消逝天地都靜的一刻,黑暗中驀然刺進來一道光。待光線鋪開去,陣中又換了新模樣,已是一片一望無際的荒漠,搭著半空中一輪相照的清月,冷風吹過,掀起的塵沙止步於三殿下兩步開外。

陣法新造出來的這個情境,每一寸氣息似乎都帶了情緒,含著一種漠然、又含著一種荒涼。三殿下抬眼瞧了瞧四圍情境,垂目一笑:“荒漠?”淡淡道,“有點意思了。”

他懷中的成玉伸手抓了抓臉,似乎近在咫尺轉悠的沙塵擾了她的清夢,抿著嘴一張臉深埋進他胸膛,但依然不是個好睡的姿勢,她就換了一個姿勢,又換了一個姿勢。三殿下垂頭看了她一眼,手中折扇忽化做一朵雲絮大小,托住沉睡中的成玉浮在半空之中。

清月,冷風,荒漠,打著旋兒的翻飛黃沙,白衣公子,扇上美人。這一方天地似是無始亦無終,那些靜溢於其間的荒涼情緒像一隻隻細小蟲子,鑽入人的肌理,勾人愁思,令人大憂大悲,連沉睡中的成玉都被擾得不時皺眉,臉上時而流露出痛苦表情。如此千萬憂思襲來,神誌一派清醒著本該更能感覺到此種痛苦的連三卻似乎並不拿它當一回事。

躺在折扇上的成玉還拽著三殿下的衣袖,三殿下一邊將袖子從她緊握的拳頭中鬆開,一邊向著眼前的一派虛空道:“洞察人心的陣法中,你也算是八荒首陣了,”他笑了笑,“雖探查出來我的內心是一片荒漠,但你這漫天漫地的悲苦,似乎並不能折磨一個心中一片荒漠之人。”

便在三殿下似笑非笑的話音落地時,清風化陣風,激揚得狂沙漫天,東天驀然湧出一段黑雲,湧動的黑雲後響起一個縹緲女聲:“憂無解已數萬年未迎得一位仙者來闖,尊駕既有好見識,知吾乃八荒首陣,那可知吾亦有溯回時光之能?尊駕心底雖為一片荒漠,但亦有所願之事,尊駕所願,是否……”天地再次翻複,陡然化作妖氣肆虐的二十七天,蒼茫似紅綢的血雨中,矗立其間的鎖妖塔從根基開始動搖,那是行將崩潰的先兆。

凝望眼前此景,連宋的眼睛微眯了眯,女聲笑道:“吾猜得可準?”她的語氣輕飄,“尊駕要不要也猜一猜,此是個引誘尊駕的幻境,還是吾溯回了時光,施給了尊駕一個完成心願的機會?”

東天盤繞著形似巨蟒的妖氣,而那一段黑雲亦並未隱去,黑雲背後的女聲帶著玩味和詭異,卻瞧不見有什麼人藏在它後頭,隻能感到一道沉甸甸的視線,和一雙巨大的眼睛。

三殿下沒有花心思去猜黑雲後藏著的是誰。他雖未生於洪荒時代,卻因常年混跡於東華帝君的藏書閣,因而對洪荒之事也見解頗深,那女聲甫開口時,他便明了了那是此陣之靈。

自盤古一把巨斧劈開天地,神眾魔眾們次第臨世以來,八荒中征戰時起,好勇鬥狠之事不可盡數。以陣鬥法這樣的爭鬥,因趣致風雅,為諸神所喜,因而洪荒時候法力高明的神祇便造出了許多高明的陣法來互相比鬥。高明到了某個程度,陣法便活了,衍生出護陣的陣靈來。

三殿下立在茫茫血雨中,攤開的折扇浮於他身前,短短一柄,扇上的成玉不知所蹤。

而此時倒的確像是回到了四十六年前那一日。不同之處隻在於四十六年前當他匆忙自南荒趕回時,鎖妖塔已然崩倒,地煞罩中萬妖亂行,紛飛的血雨裏被鎮壓在縛魔石下的長依已奄奄一息,怒放的紅蓮一路延伸至渺無邊際的煩惱海。

紅蓮盛放預示的是死亡,彼時他再如何全能,所麵臨的也隻得四個字,無力回天。

而今似乎這一切都還可救,鎖妖塔尚未崩潰,長依也尚未被縛魔石困壓住,他若在此時飛身而入,確有很大可能將長依她帶出死地。可這一切,須如陣靈所言,確是它回溯了時光將他帶回了四十六年前。

一片蒼茫血雨中,三殿下往前走了一步。

那並不太遠的鎖妖塔震顫得更加厲害,塔壁現出裂紋之時塔門忽開,一個俊秀青年懷抱一個受傷的白衣女子狼狽地躲避著隨寶塔崩潰而跌落的碎石。

同他視線相接時,俊秀青年臉上現出一抹驚喜:“三弟,快去看看長依!”便是在同一刻,塔頂突然現出崩塌之象,塔中傳出女子的厲喝:“不要回頭!”那嗓音中摻著決絕與淒厲,俊秀青年一怔之間猛然轉頭,塔中女子的聲音再次響起:“不要回頭!”俊秀青年一時掙紮,匆促中道:“長依交給你了。”終歸選擇了逃生之路。

然立在數步開外的三殿下他並沒有入塔救長依。

置於寶頂之下的縛魔石驀然墜落,隻聽見女子一聲飽含痛苦的低啞驚呼,此後便再無聲息,囚於塔中的萬妖倏忽之間脫困,妖風拔地而起,似要在片刻席卷整個九重天,而後卻被一頂從天而降的地煞罩兜頭困住。此間種種,皆同四十六年前那一幕沒甚兩樣。直到妖氣忽凝成巨大人形,開始凶猛地撞擊地煞罩,妖風肆虐過的寶塔廢墟中,突然傳出女子痛楚的呻吟。隱忍低回的,長依的呻吟。

然而三殿下一張臉上沒有任何表情。

直至煩惱海中盛開了毀滅的紅蓮,長依虛弱的呻吟歸於虛無,紛飛的紅雨中含了刺鼻的血腥味,三殿下依然未移動分毫。甚至沒有同從前一樣,入塔去瞧一瞧臨終的長依。隻是在一切結束之後,半抬了頭,視線冷冰冰地放在了東天的那一段一直未隱去的黑雲上頭。

黑雲後的陣靈忽地笑道:“卻不知尊駕是何來路,定力委實過人。即便看穿了方才並非時光回溯,乃是一則幻境,可連掌樂司戰的墨淵上神,傳說中定力一等一的仙者,都曾被吾這一式擾過他的清修亂過他的心境。倒看不出來,尊駕的定力竟尤勝於墨淵上神。”

三殿下收回了冷淡神色,像感覺這一切都頗為無聊似地:“本君不敢同墨淵上神作比,隻是或許彼時上神他心中有情,然本君……”他笑了笑,“所以我方才問你,你能如何折磨一個心中一片荒漠之人呢?”

許是此話激怒了陣靈,腥風血雨的二十七天眨眼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山一扇斷崖,崖壁上斜生出一棵老雲鬆,雲鬆上掛著個昏睡的小小少女。鬆幹和崖壁正正卡住少女的一截細腰,而崖底則圈了好大一群待哺的餓狼猛虎。

陣靈輕輕一笑:“雖不知尊駕方才如何瞧出了那二十七天是個幻境,不過,尊駕此時不妨再瞧瞧,現在這個是真的,抑或又是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