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日轉眼即過,次日便是國師親批出來的適宜皇帝禦駕西幸的大吉之日。成玉坐鎮十花樓中,翹首期盼仁安堂處連三的傳信,期盼了四日,沒有等到,喪氣極了。
好在小李處出了些事故,轉移了她的注意力。
小李之事,乃是一些煙花之事。說昨日夢仙樓彈琵琶的賽珍兒姑娘突然出家當了姑子,而花街柳陌有許多傳聞,傳仁安堂的小李大夫戀慕珍兒姑娘足有兩載,一直在癡心地攢銀子想替珍兒姑娘贖身。
花非霧擔憂小李大夫不堪這個打擊,故而特地跑了一趟十花樓,讓成玉這幾日多看著小李一些。成玉也覺花非霧慮得是,因此躲了朱槿,一徑去仁安堂約小李,想著陪他去街上虛逛一逛最好。多逛逛能解愁解悶。
仁安堂今日沒什麼病人,小李大夫一張白生生的俊臉上的確泛著愁容,見成玉來邀他,竟像是早料到她要來找他似的,一句話沒有,閉了館便同她出了門。
二人一路從臨安門逛到清河街,從清河街拐個彎又逛進彩衣巷,彩衣巷盡頭坐落的諾大一座樓子便是夢仙樓。
成玉陪著小李在夢仙樓前站了一陣,於冷風中打了兩個噴嚏。
小李凝望住樓側的一棵合歡樹:“走著走著竟到了此處。”
成玉想著這是傷情的小李預備同她訴情傷了,就打點起精神主動靠近了小李。
小李看了她一眼,悵然地指了指方才他凝望的那棵合歡樹:“猶記前年小正月時,我便是在那一處初見珍兒姑娘,彼時她正被個紈絝公子並幾個惡仆歪纏,要她在那棵合歡樹下彈一曲琵琶行。”
成玉兌起一雙耳朵聽著,並沒有什麼言語。
小李道:“你也說說話。”
成玉她一個性喜蹴鞠的運動少女,對風月之事著實不在行,也不曉得在這種愁雲慘霧的悲情時刻她可以說點什麼,啞了半天,擠出來一句話:“哦,書上也寫過這種,英雄救美都是這樣的開頭……那珍兒姑娘她被惡仆歪纏……然後你過去幫了她,你們就認識了?”
小李遠望天邊:“哦不,那個紈絝王公子其實是我的一個朋友,難得碰上,我們就一起逼珍兒姑娘彈了一首琵琶行,又逼她彈了一曲飛花點翠,我們覺得她彈得很好,後來就常約著去找她聽曲。”小李一臉追思地總結,“這也是不逼不相識了,我也算珍兒姑娘的一個知音罷!”
成玉默道:“你們……這種發展好像和書上那種才子佳人的故事發展有點不太一樣……”
小李謙虛:“並沒有什麼特別了。”頓了頓,話鋒一轉看向她,“我沒有猜錯的話,今日你來找我,是特地來向我打聽如何安慰你們家朱槿的罷?”
成玉道:“嗯……啊?”
小李高深道:“朱槿聽我說珍兒姑娘琵琶彈得好,我來夢仙樓他每每必要跟著來,我其實那時候就看出朱槿他對珍兒姑娘很不一般了,”他點頭讚服自己,“我果然有眼光,”又抬頭看成玉,“此次珍兒姑娘出家,朱槿他果然傷痛得很罷?唉,”他歎了口氣,“朱槿他生得一表人才,珍兒姑娘又是色藝雙絕,兩人能修成正果也是一樁美事,但有時候罷,一段塵緣也並非一定就能修出個結果,此次珍兒姑娘她出家,我想她大約是感到了佛緣的征召,既是珍兒姑娘有這段佛緣,塵世之緣便……”說著小李同情地搖了搖頭,“其實我也不曉得該如何安慰朱槿,你們這幾日多順著他些,看他能不能自己想通罷。”
成玉沉默了一下說:“那個,小李啊,我覺得……”
小李抬頭看了一眼天色:“醫館不能關太久,我得先回了,”又切切囑咐成玉,“就照著我說的,多順著朱槿一些,別讓他更煩惱,醫者雖不醫心,但朱槿啊我是曉得的,你由著他傷心一陣,說不準就過去了,”看成玉一臉茫然,想了想,又提出一個新的建議,“或者,他要實在就是喜歡彈琵琶的,這麼著吧,過幾日我空了便領他去快綠園介紹他結識琵琶仙子金三娘,情傷嘛,嗬嗬,有什麼情傷是一頓花酒治不了的?”
成玉道:“我覺得這個事可能……”
小李大手一揮,打斷她道:“就算朱槿他堅定一些,一頓花酒把他治不好,我就不信十頓還治不好,我們來十頓的,嗬嗬,就這樣罷!”說著拍了拍成玉的肩,為自己癡情的好友感歎了一兩句,抬步走了。
成玉目送走小李的背影,沉吟了片刻,覺著動不動就要請朱槿喝十頓花酒的小李,不大可能在癡情地攢著銀子要替什麼清倌人贖身。而至於小李斬釘截鐵說朱槿戀著賽珍兒這事,成玉想她今日從十花樓溜出來時,正聽見朱槿在同姚黃談大熙朝百年後的國運盈虛,言語間頗有唏噓之意。她覺得,若朱槿果真如此喜愛賽珍兒,他該把他所有的唏噓都獻給他自己,他還唏噓什麼大熙朝的國運呢。
朱槿、李牧舟和賽珍兒這一段三角情,她是看不懂了。但總的來說這個事裏頭應該沒有人會想不開,也不會出人命,既然不會出人命,那就是沒事了。
想通了她就打算回十花樓,抬眼時卻看到巷子口一團熱鬧,兩條腿不由自主便邁了過去。
巷口處原來是個老翁在耍猴,兩隻小猴兒藝高且機靈,吸引了許多人圍觀。
成玉亦圍觀了片刻,小猴子演完一段騎木輪後,老翁捧著頂草帽來求賞錢,成玉摸了摸袖子才驚覺今日出門竟未帶錢袋子。小猴子同她做了個鬼臉,她訕笑著受了,意興闌珊地打算一路逛回十花樓。
偏巧老天爺同她作對,所有她平日遍尋不著的趣致物兒都趕著今日堆到了她路過的街麵:神出鬼沒的捏麵人的麵人趙,在彩衣巷轉出來的一條小街上擺了個麵人小攤兒;離京好幾個月的糖畫張,在麵人趙隔壁擺了個糖畫小攤兒;一月就開幾次店的陳木匠,竟也在今日開店展演起了他新製出來的十二方鎖。
成玉立刻就想衝回去拿錢……可回去後還能不能再從朱槿的眼皮子底下跑出來,就不大好說了,想想隻得作罷了。
她磨蹭過麵人小攤兒,將攤兒上的蹴鞠小人兒看了又看;溜達過糖畫小攤兒,將攤兒上的蹴鞠糖畫也看了又看;流連進陳木匠的木器店,又將那把十二方鎖看了又看。這個鋪子跟前站站,那個鋪子跟前站站,閑站得累了,方沒精打采地踱到附近一個涼茶鋪子裏頭。老板同她相熟,請了她一杯涼茶。
成玉喪氣地喝著茶,喝到一半,一個十二三歲的小童子忽然冒出來,將背上一個藍色的包袱嘿呦嘿呦解下來放到她身旁的四方桌上,說是有人送她的。
成玉莫名奇妙拆開包袱皮,隻瞧見許多精巧的小盒子堆疊其中。打開一個,她瞬間瞪住了眼睛,裏頭竟是那個蹴鞠麵人兒;再打開一個,裏頭竟是那個蹴鞠糖畫;她抖著手打開一個稍大些的,花梨木做成的十二方鎖躍入眼中,她仿佛還能瞧見鎖上頭她方才留下的指印兒。再將旁的幾個盒子一一啟開,都是她適才閑逛時在別的鋪子裏或看過或摸過的趣致小玩意兒。
成玉震驚抬頭,欲問小童子話,卻不見小童子蹤影。茶鋪老板哈哈一笑揚手同她指路:“小公子這是找那童兒?趁著小公子點數這些禮盒時,那童兒去了對街的酒樓,老漢並未見著他出來,許是還在樓中哩!”
成玉左手還捏著那個蹴鞠麵人,匆忙謝過老板,又托他替她看著桌上的盒子,三兩步出了鋪子直往對街酒樓而去。
剛走出茶鋪,她便看到了對街二樓臨窗而坐的白衣青年的側影。
彼時正好有雲移來,將過烈的日頭擋了一擋。清朗的藍天底下,前方的古雅酒樓似個雅正的美人亭亭玉立於這一條老街之上,樓前一株鳳凰木將一根枝條悄悄探進了二樓的軒窗。青年正微微抬頭看著那有些嶙峋的孤枝,臉被枝條擋住了大半,但即便如此成玉也認出了那是誰。
她高興地向青年招手:“連三哥哥!”
青年似乎愣了愣,而後才垂頭向她看來,看了她一陣,撐著腮向她比了個口型:上來。
成玉眉眼彎彎:“那你等等我啊!”
三殿下今日瞧著很閑適,但三殿下十幾日來也不過就得了這浮生半日的閑適。
他當初降到此處凡世,乃是為了方便照看重生再世的長依,才屢建奇功將自己送上了大將軍這個職位。然本朝大將軍在外領兵禦敵,還朝後預聞政事,一向都是忙的。且近日除開那些政務,三殿下身上還添了一樁新事,夜夜都要去京郊附近探看一番,這就更忙了。
這樁新事乃是尋覓真實之神祖媞神的遺跡芳蹤。
三殿下本心其實並不願插手這樁事,然涉及到祖媞神,他雖不想管閑事,卻不得不有一些考慮。
祖媞神身負回溯時光之能,在她神性尚未蘇醒之時,莫說是神族鬼族魔族,便是妖族,一旦尋到她,挾製住她也是十分容易之事。而無論哪一族探知挾製了此時的祖媞,於八荒都是劫難。
得到祖媞,便能得到回溯時光之能。於魔族,他們必想再臨洪荒時代,彼時少綰君一統魔族霸領南荒,東製神族西遏鬼族,魔族何等風光;於鬼族,他們必想重返兩萬年前,彼時擎蒼君未被封印,經營得鬼族與神族分庭抗禮,鬼族榮極一時;於神族,神族此時在三族中雖勢力最盛,然一旦得到祖媞,雄心勃勃的慈正帝也勢必會有一些新的計較和考量。
縱觀八荒之中,能護祖媞佑四海而無私心的,大約也隻有太晨宮中的東華帝君同十裏桃林的折顏上神這兩位洪荒之神了。而要在這樁事體上論靠譜二字,還須得指望東華帝君。
依照三殿下一向做事的體度,他是要將這事禍水東引給東華帝君的,但無奈他此時是個下界之神,難以親自傳言給東華不說,照時間推算,帝君也還在閉關之中,因此他隻好自個兒先將這樁事給擔了。
三殿下尋了十來日,並無什麼收獲,但今晨拿到國師粟及的一個柬帖,裏頭倒出乎意料有些線索。國師說新近得了一書,書中竟載錄了一位他從未聽說過的遠古之神,他想找時候同他請教請教。